虽说如今苛捐杂税愈加繁重,好在上官还算是体恤民情加上这几年尽是丰年,各家也都有了些余粮,养活几张嗷嗷待哺的嘴也不成问题。
清凉池水盈塘,雨后彷如亭亭一个娇俏丽人。几个半大小子一猛子扎入水中,扑腾着水花,看得一旁五六岁的孩子眼中放光。
秦川如今不过刚刚十二,却成了这歪枣村中的孩儿头,谁叫他最爱闹腾,鬼点子也最多,每每惹了祸事靠一张巧嘴总能摆平。
许是欢腾得累了,几人上了岸,抖落耳中头上的水渍,赤裸的上身教一旁斜眼小窥的少女一阵惊呼。众人哈哈几声大笑便不在意。
“哝,看我手里这尾,少说也有两斤。这下子,家里的老头可不能说完整日游手好闲了,嘿嘿。”与秦川相仿年纪的黑壮汉子一抹鼻涕,憨笑两声,看着手中的草鱼两眼放光。
几人排排站直,各有收获,取来巴掌大小的青石拍晕鱼儿,揣在怀中,将衣服甩挎在肩上,见天色不早,唱着让人面色臊红的曲儿大摇大摆往家赶。
走到村口,秦川有意放慢了脚步,肘子一拐,戳了戳落在队尾苦着脸的大壮。
为何众人皆喜,唯一家愁?
一眼便知,众人皆是满载,唯有大壮空手而归,自然欢喜不起来。
“接住了!俺们老秦家饭量小,这两尾鱼可吃不完,这尾就送你了!”
许是摸爬滚打久了,身手较之寻常也灵活许多,摸上两尾并不出奇,将稍小一些的鲤拐子给了大壮,快走两步,想要跟上大部队。
“忘了说了,这鱼也不是白给的,俺爷早就想尝尝你家锁在地窖里的陈酒,明儿啊记得打上二两哦!”
秦川正要离开,一想又不对味,临时起意,转头瞥了一眼不知是何颜色的大壮,暗道一声果然如此,便有此提议。
“川哥儿放心,不用明天,今个儿的账今天算。”
这个年纪的少年最是敏感,哪怕这歪枣村中的村民最是实诚,没有心眼,依旧容不得他人无端施舍。
“有鱼咯!哈哈!”大壮长嚎两声,好似战场得胜的将军,拽着秦川一溜烟跑进村里。
待二人站定,已是气喘如牛。
“你...你跑这么急干哈?”秦川将鱼儿轻放在一旁,一屁股坐下身来,已经梳洗干净的头发又乱糟糟的满是汗渍。
大壮本就体弱,郑重地将鱼放在一旁巴掌大的水洼里,便面色煞白着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不再动弹,也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地喘气。
凉气猛灌两口,呼出一口热气。形容不堪,但目中好似藏着漫天星光,不知是为了鱼儿还是什么。
大壮本姓徐,本不是这歪枣村中人。
说来凄惨,据说他是一早产儿,娘亲难产归天去了,生下来便是命薄体弱之人。
徐家本是汝阳郡富贵人家,可为了给大壮续命,变卖了酒楼,祖产,祖宅,最后落魄到在歪枣村安家落户。
其祖上曾经得到过青山仙宗仙缘,许是上天垂怜,恰巧一位仙人路过,念在过往恩情,为父子俩指了一条明路,便是这歪枣村。
许是这小小的村落真是钟灵之地。那郎中几味常见的药材便治好了大壮积年沉疴。
即便如此,二人也不敢离开这歪枣村,靠着一些老本置办了三亩地,安安稳稳过着日子。
兴许徐父也是痴情人,竟然十几年间也不见个续弦夫人。
到底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徐父自小便考取了秀才,腹中珠玉歪枣村中素有美名。不知多少姑娘暗中投去绡帕,皆是被挂在村旁竹林的枯竹枝上。
这么多年了,竟然也无人取回,细数之下竟然不下半百,远远望去好似斑驳蝶影。
女人被祸害完了,连着男人也是,这每每到了年头,便有一股子幽香游荡在村头巷尾,竟然盖过天边的烟花斑斓色彩。
也就是那么几天,求酒之人络绎不绝,一天不知要换下多少门槛。
可是,徐父不舍将祖上留下的薄酒也给霍霍完了,许是为了睹物思人,或是再做一次富贵大梦,谁又知晓?
许是知晓会有偷酒的小贼光顾的一天,徐家四周筑起半丈高的土围墙。
可不,现在还有肥鸟立在墙头瞪着眼,望着墙下抓耳挠腮的二人。
大壮实诚,却也不傻,若是这样大摇大摆地从院子正门进去,铁定会被发现,可若是翻墙进去,依照二人的情况,不知会发出多大的声响。
“俺想到法子了,川哥儿快跟我来!”大壮一拍脑门,一个激灵,抱起半死不活的鱼儿就往庭院另一侧跑。
秦川也是纳了闷了,大壮体弱,素来慢行缓止,除了有些沉闷木讷,并无异样,今日怎么咋咋呼呼的,不会是得了一尾鱼高兴的魔怔了吧。
“快看!川哥儿!”
见到那个兴奋劲,秦川也不忍去打击,循着他手指向的地方,目中一亮。
“今年年初入春,张怀家的老牛许是发了情,竟然一角扎在我们家的围墙上了,顶塌了一小块!”
“当时可把张怀吓坏了,还以为牛儿得了疯牛病,哭的是哇哇的,躲在树洞里生怕一个露头便被牛儿伤着了。”
“哈哈!”没想到张怀个子大胆儿小,秦川忍不住大笑两声,好似就站在眼前看着人儿瑟瑟发抖地躲藏起来。
二人插科打诨过后,面露正色。
“放心吧,川哥儿!大壮肉少,勒一勒裤腰带就能进去了!”
大壮并不是真的又高又壮,只是徐父总是这般念叨着,最后干脆舍了真名,便如秦川未出世的狗蛋一个由来。
脱下浆洗白净的衣裳脱下裹住鲤拐子,小心翼翼地探入搁进洞中,好叫等会儿钻洞时莫要压着坏了事儿。
秦川见其浑身上下不见三两肉,不由得心疼。大壮平时最实在,虽说木讷寡言,但黑瘦的脸上总是含着笑的,着实让人生不起恶感。
“要不,算了吧。”
心下不忍,这牛角顶塌的洞能平整的了?黄泥浆水石子秸秆糊起来的土墙,轻的在其身上留下泥印子,重的留下血印子。
大壮面门朝天,上身缓缓探入狭窄的洞口,听到劝告,许是怕他担心,理了理稍促的呼吸,若无其事道:“莫要挂怀!川哥儿,这洞口我已经钻过好几次了,熟得很。”
这洞口被他完全堵住,那头的声音传来已经嗡嗡响,但秦川大抵是知道他说的什么,只得一叹,目露柔色。
半盏茶的工夫,大壮终于钻过洞去。探出头来,灰头土脸的。“俺家老头应该是没发现的,这就去打上一壶酒来,稍等片刻。”
“晓得晓得,我就在这等着。”到底是孩子心性,偷鸡摸狗的事情干得多了,心中也就没什么负罪感。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被邻里抓住了只是提着耳朵臭骂一顿罢了。
这村中有什么摸不得的?秦川自然心中有数,小打小闹自然无碍,便如今日这般便无伤大雅。
说大了像是金饰银判,说小了像鸡鸭家禽、田间瓜果,秦川是丝毫不敢碰的。就算是摸了两个田寡妇家的鸡蛋,隔天也会捉两只肥虫让鸡儿加个餐。
思考之间,大壮已然得手,轻唤一声‘川哥儿’,便从洞口伸出手来,手中拎着半壶酒酿。壶口沾着半滴酒液,直醉到人心坎中去了。
“嘿嘿,俺爷今天就有口福了!改天见嘞!”道过谢,将酒酿揣在怀中,琢磨着方才获悉的酒名,心中大好。
原来这酒名为蓝桥风月,待会儿定要给家中的两个老头尝尝鲜!
踌躇满志,嘴角含笑,晃晃悠悠地走在乡间土路上往家赶,恰好路过田寡妇家,瞧见了通体黄毛点白眉心的老黄狗,还有倚着门沿目光阴翳的田寡妇。
乍一看还以为换了一尊凶狠丑陋的门神,待得秦川反应过来已经晚了。
田寡妇扑上前来就抓,张牙舞爪好像要吃了自己。
若要搁在平时,秦川定是要跑的,可怀中揣着半壶酒,虽说合上了壶口,可要是酒洒糟蹋了可就不美了。
谁叫自己倒霉,刚巧碰上田寡妇蹲点,刚巧自己得意走神,又刚巧怀中揣了宝跑不动了。
咬咬牙,不跑了!
田寡妇虽然惊讶于秦川今天不跑路,但手上可讨不得好,直揪得左耳通红,疼痛难忍下,眼鼻揉做一处,好不痛爽。
“今天怎么不跑了啊?小崽子又偷偷摸摸跑来偷鸡蛋。真当田老娘我是软柿子捏的吗?”
光天化日之下,一男一女做出如此伤风败俗之事,一旁的村民不管大只小只,赶忙寻了个板凳挑着二郎腿嗑着瓜子,入戏出神。
小个子这般打趣。“川哥儿,莫要输了气势!”
大个子这般调侃。“田寡妇,今日怕是要小川子吃不了兜着走了,三十如狼四十如虎,恐怖如斯!”
也不顾周围人的目光,田寡妇便要揪着秦川往老秦家赶去。“今日好不容易逮着你这皮猴,看我不把你好一顿收拾!”
“其实啊,我摸的不是鸡蛋。田婶,你听我说,我还以为那蛋是狗子下的!”
身边老黄狗短吠一声,好似不满,两腿一蹬,一溜烟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