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州城西三十里。
一条荒凉的古道自远处延伸而至,两侧野草杂花,红绿相间,为这荒郊野地平添几分生气。
路旁有一茅舍,一根竹竿挑起一块白布,大大的茶字在微风中轻摇,近之乃是一处茶摊,供行人歇脚解渴之用。
摊前有几张竹桌,此刻已是正午时分,路上行人稀少,仅近路一侧桌旁坐着一老一少。
老者粗布青衣,神态安然,少年双手把玩着一个粗陶茶杯,手边还放着一卷着布幡的小竹竿。
正是刚离开宁州城的天随子和苏迈二人。
“老头子,这次我们要去哪啊?”,苏迈喝了一口温热的茶水,开口问道。
天随子细细品着这宁州有名的翠云春茶,半晌说道:“天下之大,哪里去不得,脚往哪走,就去哪里!”。
“我听说青石城的水晶乌鱼是天下一绝,肉嫩汁鲜,薄若无物,有‘宁食青石鱼,不做活神仙’的说法呢,不如我们就去青石城吧?”
苏迈望着天随子,一脸期待地道。
“你小子的本领光用来打听吃的了,就知逞口腹之欲,知不知道老夫赚钱多辛苦,还想吃那水晶乌鱼,吃泥鳅还差不多。”,天随子没好气地骂了句。
“你是大神仙,到处普渡众生,为人排扰解惑,指点迷津,我只是个凡夫俗子,不打听吃的打听什么啊?”苏迈不服地反驳道。
天随子沉吟半晌,开口道:“不过说到这青石城,多年前倒有个旧相识……。”
话未说完,苏迈就听得耳边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老友,阔别多年,想不到还能相逢于尘世,向来可好?”
苏迈呆了呆,寻声望去,四野苍茫,杳无人迹。
而在苏迈隔坐,却凭空多了个灰色的身影,看去像是个中年男子,明明正对着天随子二人,苏迈却看不清他的脸,像是蒙着一层薄雾似的。
此时日上中天,四周偶有虫鸣声起,衬得这茶寮逾加寂静。
此人飘忽而来,不着形踪,若非正午,直让人怀疑是不是地底是幽魂。
天随子静静地坐着,手中仍执着那个粗陶茶盏,浅啜一口,轻轻放下,叹了一声,悠然说道:
“天涯古道,得见故人,诚为幸事。这人世间兴衰枯荣,迎来送往,怕只有这宁州城的翠云春还是原来的味,道兄可有兴致共饮一杯?”
“好一个迎来送往,只可惜世事翻覆,天意难测,你身在红尘,看尽这世间的辛酸冷暖,却依然悟不出这天道轮回啊!”
灰衣人轻嗤一声,听来似有几分嘲讽之意。
天随子面色平淡,闻言无悲无喜,声色未动。
未已,又听得那灰衣人言道:“百年孤独,若无知己,修行何益,不过一介驱壳而已!”
言罢起身,转向那苍茫古道,一动不动。
苏迈望着此人背影,一时间竟觉有几分萧瑟。
“红尘荒芜,再回首已是百年身,老朽一介卦师,流落江湖,如何担得起这知已二字,道兄言重了”。
天随子摸了摸桌上的青杆,淡然一笑。
“善易者不卜,窥探天机,蛊惑世人,这就是你所谓的道么?”
灰衣人轻哼一声,表情满是失落。
苏迈听着这两人莫名奇怪的言语,如坠云雾。
心想老头子一个江湖神棍,怎么会有这般古怪的朋友,神神秘秘,还不肯以真面目示人,或许也是个走江湖的骗子罢。
想着想着,目光不自觉迷茫起来。
等回过神时,灰色的背影已然不见,就像凭空消失一样。
苏迈游目四顾,古道依旧,人迹渺渺,只听得荡荡虚空中,隐约传来一阵苍茫古拙的歌声:
天涯近,红尘远。
大道难成,弹指三生。
仙途何渺渺,悟道得几人。
……
证得神魔归一念,
辜负山中数百年。
声音幽远空旷,却是道不尽的苍凉与落寞。
……
沿宁州城西行三百里,穿过终年云雾缭绕的翠云山,便可进入青石城地界。
天随子和苏迈二人一路西行,途中算卦批命,未晚投宿,鸡鸣则起,一路上走走停停,行半月有余。
宁州城外茶寮一幕,在天随子的随口应付下,也消散在这平淡的行程之日。
不过自从在宁州城外遇到那神秘人后,天随子对苏迈的态度却好了不少。
沿途好吃好喝,却也让苏迈乐得开怀,一路上心情大好。
如今正是春夏之交,天气睛好,乱花碧草,翠色青青,正宜出行。
二人且游且走,这一日,已到达翠云山下的古井村。
此地因村头一口古井而得名,传闻自先民迁居时此井就有了,不知凡几千年,无论何时均是半井碧水,望之黑沉沉的,不知其深几许。
井水从未干涸,也不溢出,井边布满青苔,充满原始古拙之气,传说用古井水泡茶,有一种特别的清香。
村里约有五十户人家,均以采茶为主。
由于这翠云山盛产的翠云春茶名声远扬,每年倒也有不少外地客商进村收购新鲜茶叶。
因此,小村虽远离城镇,也有商铺客栈,只是规模较城里却小得多。
二人进村时,已然日落西山,天色昏暗,远远便可看到村东头迎风飘展的客栈招牌。
一路寻来,却是一户农家小院似的客舍,就名古井客栈。
客房约十多间,因是采茶之季,多有茶商至此,此时生意倒也不错。
二人投宿时,客房已满,掌柜见二人一路风尘,却是气度不凡,加之周边数十里无投宿之地,便特意腾出一间平时闲置的杂物房供其住宿。
天随子久惯风尘,倒也不甚计较,苏迈少年心性,平时在外行走,遇到山野荒村,找到山神庙应付一宿也是常有之事,更是无甚要求。
特别是饱食一顿掌柜老板精心推荐山珍小炒后,心情大好,对那用茶叶做成的小点更是赞不绝口,回到房间仍觉口颊留香,念念不忘。
天随子安顿好后,却未在房间里停留,径直去村头那口古井处。
自从进村来,就隐约感觉到有一股阴寒之气,饭后向村民打听村里故旧,得知古井传闻,便去查探一番,越接近古井,阴冷的气息越是浓烈,只是常人难以体察。
望着这黑幽幽的洞口和粗砺的石台,天随子一阵沉默,良久,只听得他似自语又似有所指地道:“作茧自缚啊”。
翌日清晨,当苏迈从睡梦中醒来时,却发现隔床的天随子已然不见踪迹,连同苏迈长期抬着的“趋吉避凶”招牌也一并消失了,房间空空如也,就好像从来就是苏迈一人一般。
苏迈定了定神,心里一阵纳闷,老头子从来不会一个人出去的,自从十年前收留他之后,二人从没分开过,今天早上怎么突然就不见人了呢?
心思电转,却怎么也想不出老头子会去哪了。
百思不得,最后决定去掌柜那看看,或许老头子酒瘾大犯,喝酒去了,只是怎么连招牌和他的包袱也不见了呢?
摇了摇头,草草漱洗完毕,苏迈提着包裹便冲到了客栈前厅,发现天色尚早,厅堂略显冷清,只有寥寥数人在吃着餐点,期持中的天随子身影却没有出现。
正自疑惑,忽尔身后传来掌柜的叫声:“这位小公子,和你一起的老神仙大早就走了,留了封信让我交与你”。
苏迈转过头,正看到掌柜手中拿着一方折好的宣纸,急忙取过,在一侧桌旁站定,拆下一看,是一封简短的书信,字体苍劲圆浑,正是天随子的笔迹:
“老夫有仇家追踪,甚为棘手,不得已仓促遁走,近期恐无法脱身,尔可自行离开,天下之大,自有可为,勿需寻我。世道险诈,好自珍重”。
看罢书信,苏迈顿觉头脑一片空白,阵阵眩晕。
信很简单,既没告诉他要去哪里,也没说仇人是谁,听这语气,似乎相见无期,看来这天高路远,以后或许就只有他一个人流浪了。
想到这,苏迈颇有些无奈,相伴十年,天随子一直就是个落魄的算命先生,或者说就是一个混江湖的老骗子,对谁都是一副笑脸,从没听过有什么仇家。
童掌柜还说他是个活神仙,神仙也有仇人么?
苏迈摇了摇头,眼前恍惚有个灰色的身影一闪而过。
“天下之大,自有可为,我连个去处都没有,可为个屁啊?”,带着满脑子的疑问,苏迈嘟嘟嚷嚷地走出了客栈。
离开客栈大门,苏迈顿觉一片茫然,我该去哪里呢,向东走,还是向西行,没人告诉他。
以前跟着天随子四海为家,随遇而安,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如今孑然一身,立在这茫茫人世,眼前十丈红尘,却不知哪里才是去处。
他一个孤儿,无亲无友,连天随子也一走了之,这神州大地,怕是再也没有他牵挂或是记得他的人了。
苏迈极力地回忆,脑海里却想不出什么熟悉的名字,最后也是唯一的一个,就是云来客栈的童掌柜了。
难道回去云来客栈做个伙计?
苏迈想了又想,又觉不妥,十年来跟着天随子游荡四方,在一地停留最多也不超一月,要让他长期呆在客栈里,比死都难受。
“去学老头子一样,帮人算命?”
苏迈自语道,旋即又摇了摇头,虽说这么多年一直跟在天随子身边,但却从没正式学过他算命的那一套,只是耳濡目染,略知皮毛。
因为他从来就不信,总觉得这是赚钱活命的骗术,只能哄哄无知妇孺。
再说,就算他愿意做,最起码他连卦词都说不全,更别说装腔做势给人观手纹看面相。
“看来算命也不成了,早知道当初应该跟老头子学学,也好有个吃饭的本钱”。
苏迈苦笑道,现在想来,跟着天随子这些年,还真的没学过什么正经的本事。
除了教他学文识字,讲些奇经怪谈,世俗掌故之外,有点用也就幼时授予他的一套御寒口诀,留宿荒郊野外时,不至于被冻死。
要说其它,无非也就是见惯世间百态,人情冷暖,让他心智比同龄人更为成熟些,只是这些都是换不来饭的。
思虑良久,苏迈决定还是去青石城看看,毕竟天随子说过还有个旧相识在那,虽说连名字都不知道,但起码还有个希望,万一真找到了,打听一下老头子的仇家也好。
主意即定,苏迈便顺着村头小道,朝那高耸挺拔的翠云山行去。
只是这一脚踏入江湖,前路茫茫,等待他的不知是悲是喜,是福还是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