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夫人一改平日嚣张跋扈的样子,声音变得非常低沉。
这些年,为了操持家业,她的性情变得越来越要强,说话做事杀伐果决,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给人一种很强势,很不好相处的感觉。
但这会儿,细细看来,她五官端正秀丽,可以看出年轻时也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坯子。
只是她每逢讲话就尖酸刻薄,让人们自然而然的忽略了她的容貌。
“妈。”
欧阳芊有点不敢相信的颤动着睫毛。
“这件事,你从来没和我提过。”
欧阳夫人苦笑,“这件事,对你,对你姐姐,不管对任何人,我都没有提过,这些年,我一直放在心里。”
“妈,你又没有找爸对峙过,万一是你多想了呢?”
“不会。”欧阳夫人摇头,语气笃定。
“我相信自己的直觉,我和欧阳灏,每天躺在同一张床上睡觉,他的呼吸粗一点还是浅一点,我都能够察觉得出来。更别提是,他的心里藏着其他的女人……”
头顶的天花板似乎随时会砸落下来,墙体不断震动摇晃,外面传来的炮弹声,比起刚才更加激烈。
灰尘、土渣、各种粉末木屑,扑簌着掉落到她们母女的头上。
房间里到处都是飞扬的杂质,连半片清新的空气,都没有了。
“咳咳咳。”欧阳芊捂住嘴鼻,难受的咳嗽。
欧阳夫人似乎已经放弃了挣扎,后背硬生生的靠在震动的墙壁上,闭上眼睛,自顾自的说下去。
“你爸这个人性格温文儒雅,在外人看来,都觉得他欧阳灏更好,都觉得我做事情太过于斤斤计较,一分一厘都要算得清楚,我知道有很多人在背后议论我,说我性格不好,说我配不上你爸,说在这段婚姻里面,你爸迁就我的更多……”
“他哪是在迁就我?分明就是冷落我,不屑与我周旋,甚至多说几句话都不肯,我多么希望自己也能像其他妻子一样,对着丈夫撒娇、无理取闹时,丈夫能耐着性子,哄我开心,可是,这种事情,永远不可能发生在我的身上。”
“我每次故意无理取闹时,只会在你爸爸的眼睛里看到厌恶两个字,他不会哄我,也不会发火,只是非常冷淡的转身离开,让我冷静。有时候,我倒是希望他能对我发火,这样,说明我在他心里,至少,还有着一点位置。”
“可是,没有!”
欧阳夫人闭上眼睛,“他在我面前,永远都是面无表情的,好像我的一举一动,对他构不成任何影响,我和他之间,好像隔着一张屏障,不管我对他发出什么信号,他都无动于衷。”
欧阳芊从母亲的这些话中,读出了一种悲哀的味道。
她何尝不是这样。
她对盛煜寒,也是这样的深爱,却又无能为力。
“妈,你不要再说了,我们保存体力,想办法,从里面出去。”欧阳芊劝道。
“出去?门都锁住了,我们还怎么出去。”
欧阳芊抿唇,看了下不断摇晃的墙壁,“如果运气好,炸弹投下时,把门给炸碎了呢?到时候,我们就可以逃出去了。”
欧阳夫人轻嗤,“我的傻女儿,炸弹如果真的在这里投下来,第一个炸死的,就是我们娘俩。”
“妈,不要把事情想得这么悲观,相信我们,老天爷待我们不薄,不会这么快就收走我们的性命的。”
“我就是心里头气啊。”欧阳夫人抓住自己胸前的衣襟,一阵捶胸顿足。
“你说说看,我和你爸爸同床共枕,当了二十多年的夫妻,就算没有爱情,也有亲情吧,更何况,你也还在这里,他怎么就一个人跑了呢?”
欧阳夫人的脸色十分难看,欧阳芊眼睛里的亮光,跟着黯淡了下去。
“说不定爸爸是有什么苦衷呢?现在,外面的情势这么危险,爸爸他……我想他不是那种无情寡义的人,肯定是被什么牵绊住了吧。”
“都这种时候了,你就不要替欧阳灏说话了,这种狼心狗肺的男人,我以前是瞎了眼,才会爱上他。”
欧阳夫人情绪激动,说着说着,转而将炮火转到欧阳芊身上。
“还有你,芊芊,这次,假如我们娘俩都能活着出去,你!一定要给我记住了,对煜寒,不能再有一丝一毫的迷恋。这种危难关头,能弃你于不顾的男人,你还爱着他想着他干什么?”
欧阳夫人的话,像针,直戳着欧阳芊的心。
她觉得心房处传来密密仄仄的痛感。
下意识的伸手捂住胸口,垂下纤长浓密的睫毛,轻声道。
“我知道了。”
这句话,她说出来,就是纯属敷衍。
哪有这么容易,说不爱就不爱了。
人,又不是机器,又不是数据代码,哪能一下子就清空。
但母亲说的对,一个在危难关头能弃你于不顾的男人,真的还值得她去爱吗?
欧阳芊脸色苍白,脑海里想象出盛煜寒此时此刻拼尽全力保护苏籽离开度假村的样子,就心痛的无法呼吸。
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可她还是不甘心。
心里仍然存在最后一份念想。
不会的,他不是那么狠心的男人。
他肯定和父亲一样,是被什么事给牵绊住了,等解决完后,肯定会过来找她。
欧阳芊像是在进行自我催眠,唯有这样,狂跳不止的心脏,才能稍微平复一些。
外面的情势,变得越来越严峻。
房间里唯一的那扇天窗,被不断砸落下来的泥土和树叶覆盖住。
光线,变得越来越少,房子里变得越来越黑。
欧阳芊心中的恐惧,也变得越来越浓。
“妈,不行,我们不能这么坐以待毙下去了,我们必须想办法出去。”
“出去也是死路一条,你没听到外面的声音吗?”欧阳夫人皱眉。
“稍安勿躁,我们再等等。”
欧阳夫人何尝不是抱着和欧阳芊一样的想法。
心里剩下一丝希翼。
盼着欧阳灏能过来救自己。
就算他不是自己亲自来,派手下过来,她也会高兴的。
实际上,欧阳夫人虽然这辈子见过许多大风大浪,年轻时,也跟着欧阳灏出生入死过。
可这一刻,她的思绪宛如一叶浮萍,飘荡在无边无际的水面上,不知所措。
她不知道,自己此时应该做什么。
到底怎么做,才是最正确的。
但无疑,此时此刻,她们娘俩不管是待在储藏室里面,还是出去,都是十分危险的。
只能期盼上苍,垂怜一下她们。
这下,换成欧阳芊跟个无头苍蝇似的在房间里瞎转。
她走到门框前,双手紧紧抓住门把手,使劲的来回拉扯,又退后几步,伸出脚,使劲的去踢去踹。
“啊啊,快点打开啊。”欧阳芊急的眼眶发红。
手心里一下子就被磨破了皮。
但,这扇门,仍然结结实实的挡在她的面前,未动分毫。
“我刚才试了无数遍,根本行不通,芊芊,也许只有你刚才说的那个方法行得通,等炸弹投下来——”
欧阳夫人慢悠悠的说着,突然,她的脸色霎时间变了,耳畔边听到一声急速坠下的轰隆声。
她瞳孔放大,看到欧阳芊身后火光四起。
“芊芊!趴下!”
本颓然蜷缩在地上的欧阳夫人,像一只敏捷的猎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朝两步之遥的欧阳芊飞扑了过去。
欧阳芊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欧阳夫人压在身下。
左手扣在欧阳芊的肚子上,把她身体拖了过来,右手按住她的脑袋,往自己的怀里按去。
同时,自己的整个上半身弓起,压在欧阳芊的脑袋上,在短时间内,以最快的速度,将欧阳芊全方面保护住。
“轰隆!”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几乎要将人的耳膜震碎。
那一刹那,滚烫的热浪和巨大的冲击力,一下子把她们母女俩冲到了十米开外的地方。
房子塌了,墙壁倒了。
朱红色的砖头、雪白的墙漆、屋子旁边的树木,还有底下的水泥和泥土,都被捣碎,变成粉末状,撒向四处。
危险发生的刹那,欧阳芊感觉自己的耳朵被震得几乎快要聋掉,但奇怪的是,这一刻,她却觉得很温馨。
她的脑袋,靠在母亲的怀里。
很温暖,很暖和,很有一种安全感,就好像二十几年前,她还是一个胚胎时,也是这样存在母亲的腹中。
欧阳芊的心,溢出棉花般的柔和。
像一头幼兽似的,伸手紧紧回抱住欧阳夫人。
她们母女俩随着被炸断的树枝,被这波冲击力,推到了很远的地方,直到背后抵到一堵墙上,才停了下来。
“咳咳!”欧阳芊咳嗽。
刚才,还没觉得什么。
待这会,停了下来之后,才觉得五脏六腑都剧烈的疼痛起来。
还有喉咙,就跟被烧伤了似的,连发声都很困难。
她在欧阳夫人的怀里,痛得扭动起来。
冲出喉咙口的声音,嘶哑的连她自己都辨别不出来。
“妈,你,你没事吧?咳咳咳……”
欧阳芊不停的咳嗽,每咳嗽一下,浑身的肌肉都跟着抽痛。
她倒吸一口凉气。
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胳膊和大腿,松了口气,还好,四肢还健全,没有被炸断。
“妈,你好沉,你能不能起开,我,我。”
欧阳芊吃力的说话。
一边说着,一边想要把欧阳夫人推开。
但是如此推搡了两下之后,欧阳芊的脸色,一下子就僵住了。
手心,清晰的感受到了黏糊糊的湿濡感。
她呆若木鸡、瞠目结舌。
足足过了几秒种后,把自己的双手,伸到眼前来。
血。
入目,就是刺眼的鲜红。
欧阳芊这时才惊恐的意识到什么。
声音中带了哭腔,“妈,你别吓我,你说话,你跟我说说话。”
欧阳芊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欧阳夫人从自己身上推开。
欧阳夫人的眼睛半睁着,后背上全是血。
脸颊上,身体上,全是被砖头和树枝划破或砸中的伤口和痕迹。
刚才,那枚炸弹就投在储藏室的旁边。
这么近的距离之下,她们没有被炸成肉酱,已经实属幸运。
而欧阳夫人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在最后时刻,保护住了欧阳芊。
欧阳芊除了受到余震,感到有些晕眩和不舒服之外,并没有多少皮外伤。
但欧阳夫人则已经面目全非。
身上这些看似血粼粼的外伤,倒没什么,至少不会伤及性命,最重要的是,炸弹的威力,杀伤力极强,她的内脏受到了很大的伤害。
“妈,妈。”
欧阳芊捧住欧阳夫人的脸,伸手拂去她脸上脏兮兮的污秽,“妈,你不要吓我,快点睁开眼睛,看看我,跟我说话。”
欧阳芊的声音在发抖。
她不停的摩挲着母亲的脸,试图让她清醒。
欧阳夫人气若游丝。
原本满格的生命力,似乎已经只剩下了不足百分之五的电量。
在女儿的不停呼唤下,欧阳夫人一点一点将眼缝睁开,伸出满是血的手,抓住欧阳芊。
“芊芊。”欧阳夫人艰涩的咽了下口水。
“妈,你一定要振作起来,我背你出去。”欧阳芊的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
欧阳夫人摇头。
“不,不要管我,你一个人走。”
“我怎么可能丢下妈妈?”
“我只会拖累你。”欧阳夫人的声音很脆弱,“你快点走吧,能走多远算多远,我反正已经活不久了,你拖着我这具尸体干什么。”
欧阳芊听到尸体两个字,眼泪流的更凶了。
嘴巴瘪了瘪,“我不许你胡说,你撑住,我背着你离开这里,只要找到医院,我们就安全了。”
“芊芊。”
欧阳夫人抓住欧阳芊的手。
她的手冰冷。
脸色是难得的祥和。
她这一辈子,眦睚必报、斤斤计较。
别人看到她,都觉得她不好相处,觉得她尖酸刻薄。
她争强好胜了一辈子。
也只有到了这一刻,才真正的服软。
在死神面前,不管任何人都束手无策。
“妈妈,你不要说话,保存体力。”
“芊芊,你听我说……”
欧阳夫人打断欧阳芊。
手心用了力,捏住欧阳芊的手指。
干涸的嘴唇上沾染了许多脏东西,虽然此刻的她看起来脏兮兮的,可看着倒是比平时那个跋扈的欧阳夫人要顺眼好看许多。
此刻呈现在欧阳夫人脸上的没有算计和阴谋,只有慈祥和柔和。
“芊芊,妈妈要跟你说一声对不起。”
欧阳夫人突然说道。
欧阳芊哭的很凶,低头,眼泪珠子不断砸下。
“妈,你不要说话,不要说话,我们马上离开这里,你放心,我是不会丢下你不管的,要死,我们就一起死,反正我也已经心如死灰了……”
“芊芊,你听我把话说完。”
欧阳夫人咳嗽了几声,虚弱的声音中,带着几分沉重。
她与欧阳芊有几分相似的黑眸,平静的直视着前方,像是在看欧阳芊,又像是在看着未知处的什么,亦或是在缅怀过去,回忆二十几年前时年轻英俊的欧阳灏。
“妈妈之所以想跟你说一声对不起,是因为,二十几年前,你刚出生没几个月的时候……妈妈,也用了同样的方法……”
“妈,你在说什么呀,我听不懂。”欧阳芊感受到母亲越来越虚弱的身体,她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那时,你爸爸他想走……他想去找那个女人……那天,我路过书房时,恰好听到他和心腹在打电话,说订机票,要去看她一眼,见她一面……你爸这个人很谨慎,没有说出哪个国家,更没有说出那个女人的名字……”
“但我知道,他所说的她,肯定就是那个让他一夜白了头的女人。”
欧阳夫人气若游丝,说话声音断断续续。
似乎现在说出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正在消耗她所剩不多的精气神。
伴随着她的话,说的越来越多,她的脸色,也变得越来越灰白。
那是一种接近死亡的灰白。
“我不想让你爸爸去见那个女人……虽然,那时候,已经有了你和阿凤,可是,倘若你爸爸真的去了,万一旧情复燃一发不可收拾怎么办?我害怕你爸爸会抛弃我们娘仨,会一去不复返,所以,我想到一个主意。”
欧阳芊的眼泪,凝固在眼眶边。
她定定望着近在咫尺的母亲,猜到了母亲口中所说的这个主意,到底是什么。
“那时,你也和麟麟一般大,正是冬天,我抱着你来到阳台,把你身上的衣服脱完,让你在冷风中足足吹了十几分钟,当晚,你就发起了高烧,同时伴有惊厥、呕吐、抽筋等现象,十分严重。”
“是妈妈不对,可我知道,如果你病的不重一点的话,你爸爸肯定不会心软的留下。”
“欧阳灏还算有点良心,看到你上吐下泻,看到你躺在床上抽筋,他默默的把行李箱放了回去,抱着你,连着好几宿都没有合眼。一个星期后,你终于痊愈,我忐忑不安,害怕他会走。”
“我去找他的行李箱,发现箱子里的衣服,全都放回到了柜子里。我下楼去找他,他正抱着刚刚康复的你,笑的一脸慈祥,那时我的心,终于落到实地,我知道,我用对了方法,成功留住了这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