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路远,岁月无声。虽知道眼前一切不过漫长时光的走马之处,即使聂银烛不曾刻意记忆过,斑驳的碎片还是时隐时现。
只是糟糕的是,宫灯亮了一盏又一盏,黄袍披过帝王的身,枯骨成泥,魂灯落地,她却对过往越来越清晰。清晰到她并不知道这一切是真实还是虚妄,清楚到她不由怀疑这会否只是停在当年,夜色薄凉的宫闱中,夏花微烁的树枝下,长睡待醒的一个梦而已。
这种感觉,愈发强烈了。
“又头疼了?”
秦艽微酥的声音牵回了聂银烛的思绪,侧目望去,玉雕的侧颜便落在眸间,此时正略带忧愁却又无限温情地凝望着她。不知是不是刚刚的错落还未消除,这张熟悉的脸仿佛已看了很久很久了。
“秦艽,”她轻声划破静寂的江南,”我们认识很久了吧。”
她已准备好交心话当年,却未想秦艽与她几乎同时出声,深情的眉宇间透着点隐藏的火热。
“老板娘,该发工钱了。”
……
“滚回去睡觉!”
看着自家老板娘一改方才柔弱小白兔的模样,又有了几分白日里的神采,骂骂咧咧提着灯曳着裙摆上楼去了,秦艽落在黑夜中,戏谑的模样终是沉入阴影里。
山雨欲来风满楼,有些事情,恐是再也瞒不住了。
可他不怕,从神谕轻叩额首的那一天,他便没有畏惧的事情了。
翌日清晨,该是发工钱的日子,也该是聂银烛一月一度能逃多远是多远的日子。她素来最讨厌那些珠圆光亮的算盘,每日的流水又极其琐屑,索性将这一天所有的活计都交给账房秦先生。
算多算少的聂银烛也不在乎,做个神仙嘛,银钱不值得。开这个烟雨楼,本就是为了能偷得浮生半日闲。
一夜无梦到天光大亮,聂银烛心情颇为畅快,昨日种种纷乱也都抛之脑后,任凭坊间如何夸夸其谈前夜的精彩与乱象,在天上那群老儿面前不过是人间一瞬的叽叽喳喳而已。
哼着近几日一直萦在耳畔的江南小调,迈着轻快的步子拐进了无人巷陌,两指一掐就要捏诀神行,期盼着马上能看到自己刚盘下的蜀南茶园,却不想被一个突然闪出的绛紫色衣衫截住了。
眼前人该是有点能耐,又逢着聂银烛心神漂浮失了警惕,才让那人差点道破了此中仙迹。
她不禁蹙眉,正盘算着如何将这个冒失鬼从她结了界的小巷里悄无声息赶出去,绛紫衣衫反而不知好歹地慢慢从巷尾向她靠近了。
啧了一声,挥手就要把这人赶出去,却不想那人却猝然开了口。
“聂银烛。”陌生细软的女子声音,唤的却是她的名字。随着那人慢慢走近,绛紫劲装看不出朝代,只几笔勾勒出了曼妙的身姿,纤细修长。面容拢在帽纱下,微风掀帘,低处一片茉莉新蕊的白。
江南枕河之地从不乏美人,清丽的有,婀娜的也不少见,唯独这个女子却有着不一样的气息,环在她身旁的还有几分山岚野棘的风韵。这种风韵如今倒不觉得突兀稀奇,因为那如日中天的云琅舞坊,来往舞伶乐伶,甚至后厨帮工的粗布妇女,都有这一种独特的气息。
一想到又是那纠缠不清的云琅舞坊,聂银烛刚刚好过的心情迅速蒙了层霾。她也不想与这莫名其妙的绛紫衣衫过招,脚底生风就要溜走,哪想那人却口中一声清啸,颇似呦呦鹿鸣,便在她仓皇错愕不及回转之间,天地都变了模样……
“嘁,竟还是个厉害人物……”
话音绵长,说话人却不见了踪影,不过燃烟而起的功夫,长巷又再次空无一人,不见来者,不见归客。
直到夜色重新攀上云霄,秦艽拧了拧握笔的胳膊,上个月的营生终于收纳好了之后,他才惊觉,聂银烛不见了。
往日聂银烛虽也时常行踪无迹,但似乎冥冥之中,他俩之间有着某种不可言说的感应,这份特殊的回响数秦艽最感清晰,因而无论聂银烛在何处,他都能心思安宁、气定神闲。
然而此刻这份感应荡然无存,聂银烛留在这世间的气息已消磨殆尽。
秦艽趁着天未黑透忙起身去找,沿街店铺都已打烊,素日聂银烛混得比较熟的几家铺子也都说未曾见过其人,偏巧昨日的一等一要闻还未消停,扬州城就更不会在意一个茶楼老板娘的行踪。
匆忙回到烟雨楼前厅,撞上了行色急切的廿双双,料得她也不会有什么好消息。果不其然,小丫头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道:“我、我问了城郊的妖灵们,他们、都说、没看到、有什么、三界意象……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秦艽迫切问道。
廿双双欲言又止,她也拿捏不好此时该不该说她认为无关紧要的事情,见秦艽险些急红了眼,便一股脑儿脱口而出。
“只不过,今日临走前,有个年岁比较长的妖灵打岔说,扬州城里跳舞的那些人他好像很多年前就见过了。还说什么……现在那些人还是当年的容貌,却多了几分死气沉沉……”
她话音刚落,秦艽心中一凛。是啊,千算万算却忘了这搅得满城风雨的云琅舞坊,他之前压根没往这方面想,明明昨日夜间舞坊的伶人戚别意如此蹊跷古怪,该第一个怀疑的就应该是这座奇异的笙歌之地。
此时应是舞坊盛宴之时,秦艽利落地披上乌金袍,拢起凌乱的发丝,便是一副殿前侍卫的凌厉之姿,佩剑已在腰侧,他嘱托了廿双双几句,即刻揽袖出了烟雨楼,径直朝云琅舞坊行去。
一路看呆了扬州城众,哪里想过脸还是这张脸,整个人的气度都非比寻常那般慵懒之态了,哪里是一个小账房先生该有的作风。
“秦先生这是哪去啊?”
有不怕事的喊了一声,秦艽也不理会,只快速吐出“云琅舞坊”四个字,脚底不沾寸土。
“啥?!”身后传来了那人的错愕,间杂其余人的哗然之声,生生逼得他停了脚步。
秦艽略带疑惑地转头。
“云琅舞坊……是个啥地啊?”
这句话如同利箭射入他低沉的目色中,崩出不可置信的神情来。
说话人和其余的百姓都是不知所云的样子,仿佛白日里还讨论得热火朝天的舞坊逸闻不过是痴人胡说的呓语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