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夕之间,声名鹊起的云琅舞坊竟然平地失踪了。
鬓边金粉,琳琅,广袖,歌舞喧腾仿佛还停在耳畔,但那栋非比寻常的建筑却不过是家客少人稀的酒楼而已。
白绛无声立于夜幕之中,门庭之外,眼中有数不尽的黑雾。
“我去!见鬼了?”忽闻女子惊诧之声,转目望去却是舞坊后厨做糕点的邱香草,似乎也讶异于这离奇诡事,同白绛一样呆呆杵在门口,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什么情况啊,这么大一栋房子呢?!”
边说还边比划着,举动透着点乡下姑娘的质朴。
见如此,白绛心中不免暗生疑云,整个云琅舞坊别说人去楼空了,可谓瞬间改头换面,扬州百姓皆不记得此为何处,却不知邱香草因何还在。
回乡下省亲的邱香草懵了半天才发现身旁面善的白绛,踌躇了不久,轻声探到:”白公子?”
他们昨日也算有了一面之缘,前几天后厨空闲之时遥遥见过几眼,她知道白绛与顾千池是故交好友。
白绛微微点头示意。如今他虽疑惑难解,却处处谨言慎行,因其知此时危机暗伏,聂银烛的失踪必与这吊诡的地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旁人,皆不可信。
思及此,昔日同僚好友顾千池的名字浮上心头,他忽然想起来,于他而言一切的源头就是从顾千池来找他帮忙开始的。
巧的是,当他即将扭转步伐去城中顾府一探究竟之时,顾千池竟然从面前这家酒楼里乱步走出来了,冒冒失失,跌跌撞撞,熏人的酒意随着呼吸喷涌而出,面色亦是被酒烧得通红,醉眼迷离,口齿不清。
眼见路上石板一处不平,他一个趔趄就要扑倒在地,白绛见机连忙扶了上去,身旁还错愕着的邱香草亦是反应过来伸出手去。
顾千池似乎极其费力地抬起头,眯着眼睛摇头晃脑瞅了他们二人半天,蓦地喜笑颜开,傻呵呵地喊出白绛的名字来:”呦!白玉老弟!好久不见哈~”
白绛闻声眸中一聚,下意识斜向了身旁的邱香草,心中难免紧张起来。
可是邱香草就不是个清透的人,眉头一皱便埋怨道:”啥白芋头红芋头的,连人都认不清了!”
尚不知晓态势的她还没明白整个扬州城都把她给忘了,只是让白绛哑然的是,竟然连朝廷下派的顾千池也着了道,一副与他经年未见的模样。
想必不用再去问询也该知道,这条从皇城来的线,至此便断绝得无影无踪。顾千池素来谨遵圣命,如今怕是那龙椅高座的人也将江南一隅的机密忘得一干二净。
好手段。
白绛不由暗叹一声,本以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却未想到蝉与黄雀竟是一家。他们以为朝廷的触手已提前伸进这座看似不足翻起风浪的舞坊,哪只此处早已是诱人的魔窟。
凡人终究没有那么大的能耐,聂银烛又莫名失踪,想必波云诡谲的背后是人间之外的力量。
思及此,白绛发现离了聂银烛,他能寻得的异界之灵不过自家端茶的妖灵廿双双而已,与自家老板娘相熟的,无论是九重天司命星君秦艽,还是冥府的判官厌竹,要找他们完全不得其法。
就连最近封了仙君的小羽毛也不是他能触手唤到的了。
自觉模样不错头脑聪慧的白先生,第一次有那么点茫然无措,然而这种失意旋即散去,好点子没有,馊主意倒蹦出来一个。
找不到天上的秦艽,还怕寻不着地下的厌竹吗?冥府冥府,干的不就是和死人打交道的事。
那边厢邱香草还在和酩酊大醉的顾千池牛头不对马嘴,这边白绛打定主意,丢下点银钱就把人家栓在棚里马牵走了,一路飞驰向城外奔去。
这一程久了点,呼啸飞驰,穿林打叶,森森绿野被抛掷身后,两旁的景色愈发荒凉。最后停步下马之处,人烟寂寂,鸦声凄厉,路面坑坑洼洼,土堆纵横。
在荒芜的夜色里,招魂幡尤为醒目,惨白的破碎,残败的飘零。
却是来到了离扬州城郊还远了数里的乱葬岗,此地常闻有孤魂野鬼游荡,磷火四起。一般脑瓜子正常的人都不会来,仅仅只有送尸的差役和哭哭啼啼来认亲人尸首的百姓愿在白昼前来,若是哪天阴雨连绵,天色稍阴了点,怕是连差役都要推托了事。
白绛也不是什么昏智之人,只是根本不怕而已。他喝过孟婆汤,走过奈何桥,轮回镜外砸过汤碗留过声名,心中非常明白孤魂野鬼之流绝不可能在世间大摇大摆晃荡。他听聂银烛埋怨过多少次冥府判官厌竹,知道这是个雷厉风行效率极高的人物,寻常百姓一旦灵体出窍就归她管。有这样的主子,手下的鬼差也丝毫不敢怠慢。
白绛日间总会在柜台那里算账,又是当过统领落下来的习惯,风吹草动逃不过耳目,平日来茶楼里的客人说过什么他都能捋得清楚。茶客里有个牢头,爱喝点清茶除掉自己身上的阴晦气,今日又在感叹牢里晚间死了谁要送,秦艽等的,就是那还热乎的尸体被收魂之时。
他也不躲,蹲在七倒八歪的囚犯尸体旁瞧动静,聂银烛说过未收魂的人与已收魂的尸是可以看到些肉眼的区别的。他虽然凡胎之身看不到鬼差,却能估摸他们到来的时间。
然而聂银烛未仔细说明到底是什么样的区别,白绛只能目光如聚地盯着尸体周身的表现,屏气凝神,不敢有丝毫懈怠。
耳畔只有愈加凄凉的晚风,乱葬岗的浓夜幽深如潭。
白绛出烟雨楼时,茶客里的牢头正好也起身离开。听闻明日有大人来巡检,今夜牢中死掉的囚犯必须要送出城去,这才差了几个倒霉蛋紧赶慢赶拉起了车。
当白绛快马加鞭赶上之后,抛尸的时辰到这一刻,刚好一炷香,恰此时,尸体实然有了些微妙的变化。
囚犯今日才死,面色本还像个活人,这时却像突然被抽走了什么一样,陡然变成了灰土的青黄色。同时,白绛感到了一阵微不可察的阴风。
鬼差来了。
白绛立马起身,脱口而出:”在下白绛,望几位兄弟能通达一声冥府判官厌竹大人,就说长安东市的茶肆账房有事求见。”
他对厌竹的记忆还停在前朝,故而如此通报姓名,再一来,报个已不复存在的名头,也或许能让厌竹心生疑惑召他前去。
然而应答他的依然只有远处的鸦声,四下空寂一片。
白绛不挠,又报上聂银烛的名字,说完顿了一下,又加上了九重天散仙流萤的名号。
想来几个小鬼差听说过聂银烛大名,知道她与冥府的关系,或许在她昔日为了还人情兼职冥府鬼差之时还当过几天同僚,这回虽又静了一会,但白绛眼前已隐隐约约有了几个模糊的黑色影子。
其中一个影子消失了一会,再回到阳间之时带来了厌竹的传声。
“聂银烛是懒出屁来了吗?找我不会自己下来?”
狂傲恣肆,果然还是这个冥府女魔头的作风。
白绛不急不慢,答道:”她失踪了。”
“呵!”凭空一声冷笑,厌竹似乎并不在意,”这女人还能失踪?肯定在哪处茶园子里溜达呢!”
“非也,”白绛应声截断,”我寻不到她在人间的一丝一毫气息,而且,扬州城的云琅舞坊,一夜之间荡然无存。”
厌竹刚觉得白绛说什么寻到寻不到气息实为可笑,后一句听到云琅舞坊也跟着消失,神经瞬间崩紧了。
一国有一国之气派,一地有一地之民风,一朝有一朝之气味。气味,便是冥府探查一个人究竟属于哪朝哪代的方法之一。
她早觉得这座舞坊有问题,坊中之人根本没有属于这个朝代的气息,私下探访过却未曾寻到蛛丝马迹,本以为是自己多虑,竟然真的出事了。
“你怀疑聂银烛的失踪和他们有关?”
说这句话时,厌竹已然双脚踩在了乱坟岗的荒地中,朱红衣衫在墨色中十分凌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