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鸣山谷的故人
万籁俱静中,唯有烟雨楼还守着一方的亮光,如同无边沉夜里的孤星。
"要我说多少次,我不是你们的谷主,也根本不认识你们。"
无人的厅堂内,聂银烛扶额坐在长凳一边,紧缩的眉头揭露着内心的烦躁,而另一边正执着她纤细白皙的手慢慢摩挲着的白绛,用温柔的呵护传达着春水柔情的慰藉。
戚别意还穿着一袭尚未脱去的舞裙,如同定海神针一样立在桌前,目光灼灼地盯着面前不在乎她视线的聂银烛,此时的她不再是什么云琅舞坊的首席舞者,更似是一腔忠心无法报答的沙场巾帼。
"谷主,"良久的沉默僵持后,清美佳人的樱桃小口淡淡出声,"此番情形是您当日已预想到的,弟子无意冒犯,但您必须将往日种种及时回忆起来,这……关乎我们的大业。"
话至末梢,那美目中坚定的神色更加放射出光芒来,而聂银烛只能本能地躲避。
若真的是误会一场,那她大可有理由强行驱人,但聂银烛却无论如何不能心安理得地彻底拒绝面前看似萍水相逢的女子,只因她说出"鹿鸣谷"三个字时,内心仿若有一条无形的静寂许久的弦,被撩拨得如同犯了鱼戏的水中之月。
鹿鸣之森,如此熟悉的充满回忆的地方,长安郊外的绿野,她多年潜心隐居的住所,聂羽身死的地方,与白绛的兵戎相交……怎会忘却。
在慢行的岁月中,她的身边只有秦艽和厌竹的时候,更多时间里,鹿鸣谷是她最钟爱的栖息之地,如果不是各种琐事的纷扰,也许她有天就会大被合身睡上三五百年的光阴。
只是那段悠闲自在的时光里,从头到尾也寻不到什么云琅舞坊相关的记忆,但也寻不到她为何会落身鹿鸣谷的原因,记忆里似乎有一段残缺被模糊了。
一旦想要追根溯源,聂银烛就顿感脑仁发痛,头晕目眩,这种感觉在之前也有过好多次,无边的梦境,突然出现的男子,好像涉及到关于昔日大汉那位无故失踪的女将军时,这种感觉就愈加强烈。可是秦艽和众人都告诉她那不过是幻象,她也愿意将这些零零总总当作幻象去处理,但是……
"你这样缠着我,终究不是解决问题的法子,你先回去吧,不管怎样也不是今夜就能有结果的。"
聂银烛缓慢起身,追索回忆的痛感刺得她微微站不住,白绛忙心领神会地扶了上来,站定之后,她摆摆手示意自己无妨,可白绛担忧的神色还是抑制不住地溢满眉间。
戚别意倒也不再纠缠,她似乎成竹在胸的样子,听到了答复之后便郑重其事地道了别,转身融进了昏沉的夜色中。
白绛略合着一双桃花目,没了往日嬉皮笑脸的神采,只因目光所触之人满怀心事地站在烛光挥落下。
刚想说些什么,聂银烛却未卜先知地摇了摇头:"不用担心我,没事的。"
说罢便提起裙摆款款上楼,步履似乎轻盈,实则沉重,那一身谪仙似的衣衫更有了些落魄仙人的意味来。
这边,烟雨楼很快便和月夜交了平手,熄了灯后便不再出彩。
可是瘦西湖岸边,微风轻抚处,杨柳依依,纤瘦的身影落在湖水荡漾旁,是还未归坊的戚别意,旁边是一个浑身昏黑裙衫的人,身姿亦是苗条,若不是出声时柔软的声线暴露了女儿家的身份,此番滴水不漏的打扮更加雌雄莫辨。
"她不承认?"黑衣女子问道。
戚别意似乎轻叹了一声,遂而点了点头。
"果然不出所料,"女子却并不诧异,反倒会心一笑,十分了然,"罢了,本来我们也不急于让她很快想起来一切。今天之后,她必定心上时刻挂念着此事,我们不必担心,一切按原计划来。"
戚别意顺从地点了点头,好像面前女子是什么身份尊贵的大人一般,刚要退下,却似乎欲言又止的样子,眼中的湖水倒映着微漾的月色。
女子敏锐地洞察到了她敏锐的游移,便问道:"你还有什么疑惑吗?"
"啊,属下……"戚别意一时惊惶语塞,但既然已被看出了心思,她倒也不想再掩饰,"属下只是不懂,云琅基业六百年,完全靠您一人操持才有今日的宏图,为何要在大功告成之日,将功劳都留给她?"
语气之中,明显是为黑衣女子打抱不平的委屈。
回应她的却是良久的沉默,女子与夜色几乎完全融为一体,错落间凌乱的发丝遮住了一切明亮的颜色,她不语,却并无什么抱怨的意图,只是因为戚别意的一句问询陷入了回忆的追溯中。
"为什么呢?"许久,似乎是自言自语,女子终于喃喃开口,"大抵当年不过十年的交情,就够我为她做尽一切了吧。"
戚别意听不懂其中的含糊,也自知不该多问,便匆匆退下了,只留黑衣女子陷在某种心甘情愿的桎梏之中,嘴角不时露出耐人寻味的笑意。
"聂、银、烛。"
她小心翼翼地念着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好像舌尖捧着珍珠一般,不想含着,也不忍吞下。
……
迷离之中,聂银烛又大梦了一场。
拥有了仙籍之后,连做梦也贵气了许多,她不再是被梦中的一切操控着的或是只能像隔膜一样当局外人的身份,而是更多的有了参与感,甚至可以自己去改变梦中的一切。
司梦居的仙官们将凡人的梦和仙人的梦划分为两个体系,她俨然在梦中也得到了该有的待遇。
今日她有预想过自己会梦见什么,应该是那一方翠色充溢的鹿鸣之森,可是真正掉入混沌梦境时,迎接她的却是久未谋面的大汉皇宫。
她记得这里,却不记得紧跟着自己的人。
身边低头的温顺女子,一对俊俏飒爽的巾帼眉,脂粉只扑了浅浅一层,却还是能看到与身上的战甲劲装不同的气质,如此温柔如秋水,倒显得违和起来。
看样子,她们正走在上朝的路上。
梦里,聂银烛一边走一边不时看向身旁的女子,并未见过的容颜,却也不觉得生分,因而她更加纳闷了点,更让自己吃惊的是,身为仙家可以自由掌控梦境的她鬼使神差地对着女子叮嘱了一声:"一会找点墙灰涂脸上,别让人家看到你这水嫩小脸,还有,走路有点武将的气质,莫把那红袖摇摆的劲漏出来,明白吗?"
女子唯唯诺诺地点头答应,聂银烛还停留在对自己自然反应的诧异中,看到她低头的样子,心中无边的温暖上涌,眼眶竟然濡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