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七夕花灯会比往年多出了一个特殊的环节,便是云琅舞坊的女子们要在市坊中心的高台上献舞。
备受瞩目的舞坊首席戚别意自然又要压轴登场,因而花灯会的闭幕时间往后延迟了许多,流离交错的灯影们汇成灯河,似乎这场盛宴停留在梦呓中,永远不会醒来。
近日来,云琅舞坊也算是正式在扬州城落了脚扎了根,城中百姓们都知道看这些女儿跳舞要花钱买花笺,今日竟能不费一钱观赏到牡丹花笺的宾客才能欣赏的首席舞者的身姿,长夜漫漫无心睡眠,长街上热闹非凡,倒比白昼还热闹得多。
白绛正和聂银烛相伴挽着手在市坊中穿行,他自知聂银烛因为那日乔装成男子在云琅舞坊中的所见所闻而闷气许久,对戚别意也多了几分不待见,因此当舞坊的轻纱仙子一波又一波地散去,迎接戚别意的呼声愈发高涨起来之时,白绛揽过聂银烛的肩头就要往烟雨楼的方向归去。
聂银烛不明所以地调转了方向,急忙止住脚步问道:“怎么了?不是还有歌舞没看吗?”
“别看了吧……”白绛略微迟疑地小声道,细长的睫毛垂落眼角,“是戚别意的压轴。”
听到这么小心翼翼唯唯诺诺的解释从一向吊儿郎当的白绛嘴巴里出来,聂银烛反倒笑出了声来,步摇轻摆折射出晶亮的银光,额上的花钿似要攀着垂落的发丝飞入人间的烟尘中去。
“我哪里是这么斤斤计较的人嘛!”聂银烛嗔怪道,“免费看歌舞,又是压轴,又是美人,不看白不看呢~”
白绛闻之一愣,几番确认了她眼中的神采,确实是出自真心的肺腑之言,察不到半分不悦之色,这才舒了口气,欣悦之意又爬上面庞。
待二人缓步走到高台前时,已有一个熟悉的墨色衣衫坐在了人群簇拥的最前方,虽观舞者众多,顾千池却以超然卓绝的气质区别开来,虽并无什么铺陈的架势和排场,却可一眼看中这位不凡的年轻公子。
顾千池是江南一带的新晋富绅,亦是此次重金邀请云琅舞坊为七夕花灯会演出的出资者之一,尽管多次吩咐不要在人来人往的市坊中摆什么三六九等的座次差别,待高台搭起之时,还是在最近的地方放置了一张张摆满好酒好茶瓜果糕点的重宾席位。
他坐在那里,全然不像对外的身份一般油滑,与旁边那些大肚便便油头粉面的阔气大爷们更是格格不入,一张英气的面庞引得人群中未嫁小姐们娇羞地窃窃私语,好像已在讨论谁能嫁得了这年轻有财又卓尔不群的富家郎。
除了舞台上专心演出的舞坊女子们,唯有一个素面朝天粗布麻衣的姑娘对如此引人注目的顾千池并无太大感慨。七夕夜对于邱香草来说不过是一个再寻常不已的夜晚,最合适的活动就是赶紧在燥热的夜里沉入梦乡,顶多就是小小做个仪式祈祷吱哇乱叫的蚊虫莫来扰了她的好梦。
谁知道一来到扬州这样的大城市,不仅规矩多了不少,节庆也比乡下多了不止一倍,有时候她揉面揉出神,耳边便悠悠传来各种歌舞的喧腾之音,不禁就让她怀疑是不是有天扬州城的哪位大人物放了个响屁也要放鞭炮庆祝一番这惊天动地举世不凡的一屁。
这种想法自然只能自己心里说道说道,在那仙女们汇集的人间琼瑶仙境,大抵她们是不会放屁的,一提到这种吃喝拉撒的事情保不齐就被当做污言秽语。
因此能真实感受到自己扎根于泥土中的邱香草只会老老实实干活,仔仔细细做糕点,就像今天她虽一肚子怨言,却还是为了生计勤勤恳恳地为宾客们添茶倒水补糕点。
托盘中盛着喜鹊形状的水晶糕,内里是桂花添了蜂蜜做成的甜芯,外面由一层晶莹剔透的糯米包衣裹挟着,如此精致小巧却价格昂贵的七夕水晶糕,任谁也不想知道做出它们的人只是一个素来糕点做得又大又实惠的乡下姑娘。
这么贵的糕点,还不及邱香草的嘴巴大,她想怕真的是嫌钱烦人的大富翁才会去买,但这些也只能暗自腹诽,上头让她这么做,她也只得应着。
将水晶糕添至顾千池那一桌前时,邱香草根本没在意面前坐的是谁,只是觉得膀大腰圆中突然多出了一个杨柳细腰,也不过就是胖冬瓜和瘦冬瓜的区别。
可是顾千池却早早注意到了面无表情如纸偶一般添置糕点的舞坊小厨娘,视线追随她而渐行渐近,舞台上玲珑的女子们都成了活动的幕布,偏偏就是这样一个平凡朴素泯然众人的帮工姑娘吸走了他所有的目光。
见邱香草略显粗鲁直接地递过糕点就走,顾千池连忙伸手拦住了邱香草的脚步,“哎哎哎,今天没去看鱼吗?”
“嗯?”小厨娘懵了一下,待看清楚眼前这人的面容时才依稀想起来前几天自己在鱼池里泡手时一同说过话的顾千池,“没啊,不是被抓来给你们做糕点嘛!”
说着就有点气愤地撅了下嘴巴,可算是有了一点活力。
“别送了,这些糕点你自己吃了吧。”顾千池见她也够倒霉的,便有心让她歇歇脚,用左手执的折扇轻叩了几下旁边的空位。
殊不知看到二人互动的千金小姐们已然议论开来了,其中有嫉妒有疑问也有些许的偏见之言。
邱香草知道背后那些人在叽叽喳喳说着什么,但她也不太在乎这些是是非非,眼见着还有几桌的水晶糕没送呢,只摆摆手婉拒了顾千池的好意:“歇一下脚,怕是今晚的工钱就折了半喽~”
话音刚落,不远处的人群突然爆发了一阵惊呼,从中可听出恐慌惊惧之意,邱香草下意识缩了一下脖子,还以为是谁发现自己在这说话耽搁了呢,反应过来时只觉耳边风声呼啸面前光影错乱,不费多时,自己竟不知何时被迅捷站起的顾千池揽住了腰,双脚已从原地腾挪到了两旁闭门的店铺长廊下。
她搞不清楚状况,慌慌张张往人群四散处看去,只见高台早已坍塌,舞者们罗裙堆着罗裙,重重摔在地上连声哀嚎,宾客席位也是桌椅乱翻瓜果滚了一地,街对面一个胖到要靠人搀扶的富翁大爷像个蹴鞠似的连滚带爬挪到了看似安全的街角。
瞬间空荡的街市中央,唯有一位衣着鲜亮面如仙人的女子正持着微微闪光的长剑与打乱整个七夕花灯会的罪魁祸首僵持着,锐利的目光直盯向对面,迎战的对手却是一只通体乌黑散发着污浊之气的怪物。
聂银烛怎么也没有想到,阔别多年后,竟在扬州的街市上看到了当年唐王炼仙兽而出错产出的妖物魂体,她以为这些生来残暴的邪灵早在肃清中斩杀殆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