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白初露,搓了一下午面团的聂银烛活动了一下酸痛的筋骨,送走了吃得心满意足的秦艽众仙后,又马不停蹄地提着裙摆去给廿双双化妆。
柳叶眉樱桃口,本就托诗中婉约风韵而生的小诗妖在金粉胭脂的勾勒下倒多出了几分动人的明媚艳丽来。妆成后,廿双双止不住眼中欣喜的笑意,却又怕坏了嘴上的口脂,只能牵动着嘴角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硬生生扯出了一个狰狞的微笑。
“笑不露齿!”聂银烛瞪着做鬼脸的廿双双提醒道,“也穿上千金小姐的衣服了,还不知道正经一点……”
廿双双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抿嘴偷笑,生出了几分少女的娇羞,忽而又想起了什么似的猛然抬头,小声呼道:“老板娘不是要和白先生去花灯会吗!也给自己化个妆呀~”
一听到白绛的名字,聂银烛就条件反射般小鹿乱撞,心中只得暗暗叫苦,好歹也是千八百岁的老婆子了,还为着男女之事臊成这样。但是无论怎么咒骂自己,面上还是不由自主地显出了几分欢喜。
下意识瞥到了铜镜中自己嘴角的弧度,聂银烛竟觉得陌生而新奇,她赶忙将廿双双推了出去:“去去去,见你的柳乔去吧,别瞎操心不相干的事!”
廿双双也不恼,整了整衣摆就迈着轻快的步伐下了楼,柳乔也打扮得像模像样,正在街边等着她呢。
聂银烛是真真的两面做派,纵使内里已如钱塘春潮翻涌不绝,面上还是假正经。她一脸严肃地关上了房门,一脸严肃地收拢了笑容,一脸严肃地坐在了梳妆的案几前,然后,一脸严肃地向还没收起的胭脂水粉伸出了魔爪……
不消半个时辰后,白绛掐准时间上楼敲门时,缓缓启开的厢房缝隙中传来了扑鼻的芳香,这香气不同于以往聂银烛身上惯有的茶叶清醇,而是花粉和不知名香料的味道。
就当白绛微微缩鼻细嗅着独特的香味时,粉黛尽施的聂银烛便盛装踱步走出,瞬间挟持了白绛的呼吸,紧盯着面前佳人的双眼连眨动一下都不舍得,好像睫毛一扑闪聂银烛就会如画中仙子飞入云端而去一样。
决心为自己描眉画颜的聂银烛可算是每一笔都细致入微,多年前大汉皇宫里为了更好地服侍后妃而修得的手艺丝毫没有退步,而且融合了千年来女子妆色的演变,小有一番成就。
聂银烛素来也不爱涂脂抹粉,花粉的气味难免会杂糅在茶叶的纯度中,虽说女子脂粉口蜜有奇香,落在她最钟爱的茶叶里可是犯了大忌。
平日的衣衫也是清一色的淡,淡黄淡绿淡蓝,寻常小姐家爱穿的粉色她也不爱穿,今日却着了一尾素白与淡粉交织的罗裙,层层叠叠,走起路来宛如贴地而飞,轻盈若粉蝶振翅。
额上花钿,发中步摇,眸中酿泉,顾盼生姿,聂银烛其实是个美人胚子。
见白绛痴痴不语,聂银烛心中是有几分得意的,但面子上还是要维持老板娘的威严,踮起脚就出其不意给了他一记爆锤:“愣什么,再不走花灯就烧成废纸了!”
可白绛从来也不在意花灯会上是何等盛景,他眼中只有面前仙人之姿的聂银烛,自始至终,如是而已。
他实在心里欢喜,与聂银烛并肩行在花灯熠熠的街市中时,过往的人潮都成了虚影,只有身旁之人清晰如明玉。
掩饰不住的悦然之色挂在嘴角,余光还要不时瞟向旁边专心看花灯的聂银烛,终于被当场抓了包,又是一个激动的爆锤,伴着美人气鼓鼓的模样,他笑得更欢了。
“喂喂喂?你莫不是被打傻了吧?”聂银烛满脸狐疑,顺势将手伸高到白绛面前,“我问你,这是几?”
没有得到明确的回答,反倒是比划出“一”的手被白绛轻轻握住,温热的掌心包覆住她的,两种肤色暧昧地叠拢在一起,分明还是燥热的天气,却不知是不是夜里的凉风吹得及时,她并不觉得粘腻。
一向脾气如春雷一般随时能炸开的聂银烛却出奇地安静,顺从地任由白绛轻轻揉捏着她的指节,好像那有规律地抚摸已然将一切不和谐的悸动都抹成了清潭静谧的水色。
一条不过从这头可以望到那头的百米长街却好像走了很久很久,叫卖声吆喝声和嬉戏打闹的声音都渐渐隐去,错落间,聂银烛竟觉得回到了六百年前的盛唐长安。
天上的星河在尘世的碧波里,人间的烟火在穹宇的云雾中。分明从来没有过长安东市的携手共话,却好像在朦胧间已和身边这个人走过了好多好多年。
“得偿如愿了。”
正兀自陶醉着,白绛突然出了声,聂银烛转头看过去时,他正怀着如释重负的目光凝望着远处的灯火。
“什么得偿所愿?”聂银烛不禁问道。
“这个嘛……”白绛故作迟疑,“亲我一口,或许有解。”
“想得美呢!”意料之中,聂银烛炸了锅,就要甩开相扣的手。
“别别别!”白绛赶紧握住,急忙赔着笑哄道,“好了好了,逗你呢,我跟你说就是了。”
聂银烛没有想过,白绛会主动提起当年晦暗人生后半程的事情,似乎她对于那一世的白绛最后的记忆,就是奈河桥上摔碗而去满目红丝的魂灵。
“我与你说过,当年辞官后,颠沛流离出走半生,一路踏遍中原,甚至曾想过东渡寻你……”
旁人告诉他鹿鸣谷突然消失的女子怕是仙人,他便寻访各处仙山,拜尽得道高人,最终得到的都不过是执念太深人仙有别的劝说。
终于放弃之时,鬓边已冒出星星点点的苍白,街边的叫卖声是熟悉的口音,恍然抬头四顾,竟又辗转回到长安。
东市依旧繁华,人却换了一批又一批,胡姬舞不动年迈的腿,眉眼中却还藏着当年的妩媚。那间无名的小小茶肆已换了新人,他为了做戏而买下的府宅却如时间停滞一般,依旧枯枝满地。
晚市的灯火点亮一方璀璨,游离在街市中,从这头走到那头,白绛绝望中忽而生起几分怀眷与期许来。
“若是能与她携手同游一次,也算不虚这四十年了吧。”
彼时中年男人无声的轻叹下藏着青年傲骨挺立的身影,可身旁却空空如也,从未有过来人。
不想当年的夙愿,竟然在六百年后的扬州城得到了久远的回音。
一语话毕,白绛轻轻捏了捏聂银烛的指肚,柔声问道:“这应该算是夙愿达成了吧。”
聂银烛无言,却回扣住白绛占据主导的温厚的手掌,十指交叉扣成了同心之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