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梦山中,茶香碧泉。
车马蹄踏近茶庄之时,早有茶庄之主恭迎在门前,旁有绿衣婢仆垂首等候着客人的大驾光临,这阵势一定不是来迎接聂银烛他们的,她有这自知之明。
果然不出所料,聂银烛一行人下车时,庄主方清和只是礼貌性地与之寒暄了几句,他们惯常书信往来交谈茶叶生意,因此也没什么过分的生疏。但李念羽款款下车时可就不是平淡的几句奉承了,方清和只为好茶发光的两眼蓦地灿若晨光,点头哈腰就要上去扶大圣人李先生下车,却被李念羽委婉地谢绝了。
这方清和本是一介儒生,正值而立之年,一身的书生气,看面相也是个清秀的公子哥,却不知怎地偏爱这一口好茶。几年前他追着魏晋风骨到云梦山中隐居,变卖家财开了间碧泉茶庄,养千亩茶苗,得了一方茶户大家的口碑。只要茶界有什么盛宴,定会选碧泉茶庄为赏茶斗茶之地。而方清和噬茶如命,庄中更僻了一栋八层茶楼,其中收藏着各地的茗中珍品,派专人看管着,传闻连朝中爱茶的达官贵人们都要每年亲自来求茶才可得他楼中绝色。
茶庄中的婢仆也是按茶叶来取名的,下人的服装清一色的葱翠,庄里庄外皆是一片绿意常青。
方清和引着聂银烛一行人进庄,边解说着庄中的风水,边将众人领至客房所在的位置。那些青衣婢仆都默不作声地跟着他们,聂银烛却发现其中一个半面脸遮在厚实刘海中的姑娘若有若无地瞅着缓步而行的李念羽。
那眼神唯唯诺诺却又不肯离开,聂银烛再熟悉不过了,因此在女子又看了一眼李念羽时,她像个儿子终于长大的娘亲一般贼兮兮地戳了戳身旁少年的胳膊,悄咪咪问道:“这姑娘似乎对你有意思呀?”
“哦,她呀,”李念羽似乎并不意外,“汛情严重时我曾救过腿伤溃烂的她,也不告诉我姓名,原是这碧泉茶庄的。”
聂银烛机警地观察了李念羽好一阵,发现他说话时说话后都没什么面色变化,也不羞赧也不多言,可见这女子不是她家小羽儿的菜。
可是那女子不住看向他的眼神太过明显,白绛凑过来小声道:“这姑娘不会是看上小羽毛了吧?不对啊,明明更该看上我才对。”
“一边去一边去。”聂银烛见他这副没皮没脸的样子就心烦,这会并不想与他多言。
吃瘪的白绛却一点不恼,刚刚贴近时嗅到了聂银烛身上的茶香,是昨夜浓在鼻下的味道,心里暗想着找机会再灌她三杯两盏,酒醉的聂银烛实在太讨人怜爱。
“云雾,看什么呢?!好好伺候着!”
那遮住半面的女子原来名唤云雾,应是取自云雾茶之意。她不住抬头看向李念羽的动作在一堆俯首跟着的婢仆间实在太过明显,因而被前头的管事妇人发现后狠骂了一句,忙惊慌失措地低头,余光却还是可以看到她瞥向李念羽的意头。
聂银烛不禁皱眉,顿觉这女子实在讨人嫌,若是她被一个人这样贼摸摸看着,定要给那人三瓜两枣治治眼睛。可当事人李念羽却还是神情自若云淡风轻的样子,自在而惬意地跟着方清和四处打量着碧泉茶庄,这身后恼人的女子只做过眼云烟,聂银烛便不好言说什么。
本以为云雾只是眼睛不太好使喜欢瞎瞅,却未料到她手脚还不利索。
用膳之时,整个茶庄的客人都聚在了膳房,因品茶大会还未开始,宾客宴饮并不隆重,但方清和却十足阔气,口中的“寻常家菜”已是大鱼大肉美酒瓜果不绝。
聂银烛平生最爱一口吃,秉持着活着死了都要吃饱的人生理念,和九重天的司命星君秦艽在吃上面的功夫十分精进,秦艽吃什么她都要凑上一口,自然这丰盛的饭菜深得她意,一顿饭下来滴酒未沾,饭菜倒是添了好几碗。
这可打乱了白绛意图向聂银烛敬酒的主意,他只好悻悻地收起杯盏,也同自家老板娘一起喝起茶来。
这边厢聂银烛正大快朵颐,那边就听一声惊呼,宾客席间某处乱作一团,抬眼一看是李念羽的方位,被众人围在中间的正是自家小羽和那青衣婢仆云雾。
似乎是云雾手脚慌乱将满壶清酒洒在了李念羽的衣袍上,她急忙上前去用袖口擦拭,却被李念羽轻巧躲开了,欲婉言谢过,云雾却被几个宾客推搡在地,摔了个趔趄。
她这一摔不要紧,厚重的刘海散落至耳边,露出了不见天日的另一边脸,看清她容貌的宾客皆倒吸一口凉气,只因他们看见那半张脸布满了鳞片一样的疤痕,而那只眼睛亦是不同常人的琥珀色,瞳孔却是一条细长的竖线。
若不是另一张脸和常人并无二致,只看她半边怪脸的人定会觉得这是一张蛇脸。怪不得她会用厚实的头发完全遮住半边容颜,原是怕吓着人。
场面凝固了片刻,忽地管家一声冷喝冲破了无声的寂静,他凶狠地拽起了匍匐在地上的云雾,劈头盖脸骂道:“你又捣什么乱?!给我到后面洗碗筷去!不许再来前厅伺候!”
奇怪的是,被骂得狗血淋头的云雾却不哭不闹,甚至紧闭的双唇中只字不吐,踉跄着站好后便听从管家的指使出了膳房,临行前匆匆别过的眼神明显还是冲着李念羽去的。
“太可怜了,呜呜呜呜……”小诗妖廿双双已经对云雾充满了同情和怜悯,又庆幸着自家老板娘心善,从不会打骂她。
“太可疑了——”一贯爱动情的聂银烛却眯起了双眼,狐疑之色微微渗出,“这云雾似乎是故意为之的。”
白绛亦盯着云雾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着。
正疑惑之时,李念羽携着碗筷翩翩走来,要与他们一桌吃饭。他衣衫外袍湿了大半,却全然不在意的样子,有说有笑地和他们聊起天,说到这刚刚的怪异女子云雾,眉间便涌上了然之色,道:“云雾非同凡人,是蛇吻的婴童。”
“蛇吻?”二人一妖不约而同齐声问道。
“是啊,也是个可怜人,”李念羽点了点头,“云雾出生时闹蛇患,莽山上的青蛇巨蟒们蹿进了云梦的地界,咬死了当年出生的无数婴孩。云雾算是不幸中的万幸,青蛇吐信在她半边脸上留下了毒液,那张脸便成了这副不人不蛇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