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镶玉色尘心去，川迥洞庭好月来。
上好的君山茶，叶细如针，故而得名君山银针，雅称“金镶玉”又是因为它外缘白毫包覆内里银细分明的缘故。
快至小暑之日，洞庭湖的碧泉茶庄之主飞鸽传书邀聂银烛和烟雨茶楼一行人去品茶游玩，顺道将这一年最后一批君山银针运回江南。
舟车劳顿行至湘水旁，炙热的太阳如同火炉一般烘烤得人没有精神，聂银烛早就喊着落脚乘凉，这会终于遇到了间可以休息停下的小茶铺，她索性占了一排桌椅，刚一挨着清凉的木头板凳便瘫在上面装死，说什么也不给别人让位置，白绛无奈地摇摇头，笑着领了廿双双到旁边落座喝茶。
江南多雨，即使是三伏夏季亦会间断地有绵绵细雨带来清爽的慰藉，聂银烛舒服惯了，早忘记真正的夏日多么熬人，衣衫都被汗打湿了几层，若不是白绛拦着她说影响不好，她恨不得把外衫扒了直接穿贴身的里衣避暑。
没想到素来吊儿郎当不干正事的白绛竟然思想这么保守，聂银烛在心中腹诽了一番，耳旁传来了哼哧哼哧的喘气声，她半睁开眼睛转头望去，却是一条毛绒小狗在对着她吐舌头。
许是天热得狗都受不了了，这小东西也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
“还是你好啊，啥都不用穿，”聂银烛捋了捋白毛小狗的毛发，又觉得这毛太过厚实，“嗯……也不好，自带皮毛还不能脱，可是辛苦你了呢~”
她说着又点了点那小巧的黑鼻子，这小狗似突然来了精神一般，竟欢脱地摇起了尾巴，似乎与聂银烛很是亲近。
“老板娘不想穿也可以啊，”一旁撑着下巴懒洋洋地看着聂银烛的白绛插嘴道，“晚上来小生房里，想不穿就不穿。”
“欸，有什么说法嘛……”小诗妖廿双双到底还不通人事，对这些隐晦而暧昧的事情一无所知，此时倒勾起她的好奇心来了。
聂银烛咳嗽了两声，嫌恶的眼神登时怼向一脸欠打的白绛，手里抄起筷笼就要朝那没皮没脸的账房先生砸去，身后却突然想起了一个清亮的声音。
“白团，你在这呀，可让我好找了呢。”
闻声转头，却是一个衣着素白长衫的男子翩翩走来，待走近之时，聂银烛发现他那身看起来朴实无华的白衣却在细节处绣了几尾羽毛。
年轻男子将小白狗抱起拥在怀里，怜爱地抚摸着它的皮毛，转而向聂银烛略带歉意地说：“白团总爱乱跑，没有伤着姑娘吧。”
他说这话时正好迎上聂银烛的眼睛，视线相对的一瞬间似在心底某处微微酥麻了一下，像是什么久未寻回的东西失而复得了一般。
聂银烛在看清那男子的眉眼之时，一股说不上来的熟悉之感慢慢拢上心头，继而冲入脑海中，促使她不断回想着是否在哪里见过他。
“啧啧。”身后的白绛竟也是皱眉思索的样子。
“啊！你是！”聂银烛惊醒一般直起了身子，双眼放大，无法置信的神色充斥了整个眼眶，那明眸下映射的面容实在是既熟悉又陌生。
“姑娘可能见过我吧，近来我总在洞庭一带周转。”
聂银烛一时说不出接后的话来，男子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嘴边的梨涡小而瞩目。
这边厢聂银烛还“你你你”个没完，那边茶铺里本来各自喝茶不语的旅人们却突然炸开了锅，纷纷涌到他们这桌来，却是冲着站在那里抱着小狗的白衣男子。
“是李先生！是活神仙来了！”
不知谁喊破喉咙似的嚷了一嗓子，周边的过客全围过来了，似乎这白衣李先生是什么了不起的人一样，全都七嘴八舌地对男子表达着感激之情。
“李先生？”聂银烛不由自主地问道，眼前的面庞倒和这耳生的称号不太般配。
“啊，还未说明，在下李念羽，是附近游方的郎中。”男子欠了欠身子，怀里的小狗也颇通灵性地低下了头，十分好玩。
“嗨呀，什么郎中啊，李先生可是大好人，活神仙！”周边的百姓似乎对于李念羽自谦的言辞不买账，一定要向聂银烛他们说明这活神仙的光彩过往来。
原来湘水一带素来为鱼米之乡，肥水沃土养育了岳州城的一方百姓，人们靠水吃水，又值太平盛世，民情自然可以称道。
却在这年春末夏交之时，洞庭湖中出了水妖，搅乱了整年的收成，农家们半年的辛劳付之东流。而且自有渔夫打渔落水再无音讯后，便没有人敢去洞庭湖里捕鱼。一时之间人心惶惶，岳州之事更波及到南边的潭州，顺湘水洞庭而下，似乎整个荆湖北路都难逃水妖浩劫。
水妖愈发猖狂，三个月前卷来了汛情，冲天浪潮突破了湘水堤岸的阻隔，最近的村镇已然成为水下孤坟。
正当百姓纷纷收拾细软逃命而去时，李念羽背着药箱游方至此，听闻岳州难情便立刻去了水妖潜伏的洞庭湖旁。
初时，人们看到一个不要命的毛头小子莽撞地背离人群而去，皆呼喊着让他赶快回程莫要送死，而李念羽却毫不在意，一派胜券在握的从容模样，不疾不徐地从药箱里掏出了一个瓷碗，端庄地摆在面前，而他也顺势盘腿坐在地上，闭目凝神，手底翻诀，嘴中念念有词。
片刻之后，湖水愈发汹涌，似感受到了敌人的靠近一般腾跃而起，眼见就要淹没年轻男人盘坐不动的身子，恰此时，男子呼和一声：“收！”
霎然间，湖中翻起一条硕大无比的鲤鱼，在半空中不断摆尾挣扎着，似有无形之力束缚住了它的鳞片，怎么挣扎也脱不开紧扣的枷锁。
李念羽双手食指一对，双眼刹那睁开，却有银光流转在目前，被细心之人觉察到这非同凡响的一幕，不由感叹道：“这是活神仙来救世了呀！”
只见鲤鱼妖庞大的体格不断缩小再缩小，最终被箍成了一条寻常小鲤鱼的身形，而后扑通一声落入了李念羽面前的瓷碗中，清水澄澈无比，鲤鱼再翻腾也闹不出一点波涛来。
“走吧，白团，今天我们吃清炖鲤鱼汤。”李念羽唤来了绒毛白狗，小家伙便从一旁的草丛中摇着尾巴滴答滴答地钻进了男子的怀中，嗅了嗅碗中不能再肆意作祟的鲤鱼妖，活泼地转了个圈。
却不料李念羽刚托着碗抱着毛团起身，一转头便被四面八方涌来的岳州百姓堵住了去路，一时之间跪倒一地，众人皆流泪满面地感谢着他救苦救难宛若神仙降世的举措。
李念羽没想过还有应付百姓们热情的感激之情，只能挠了挠头支吾道：“要不……大家一起喝鲤鱼汤？”
鲤鱼妖被降伏，湘水洞庭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岳州城却多了一个人人拥戴的活神仙。李念羽对这个称呼颇不习惯，感觉出门像是佛像会走路一样稀奇，便对百姓们解释说他自幼修习法术，但主要还是当个游方郎中四处看病为活计。
岳州城民刚刚消停了一会，李念羽便医治好了一个得了绝症久不能愈之人的痨症，这下又掀起了百姓们的狂热崇拜，“活神仙”之称似乎与李念羽分离不开了，久而久之他也习惯了这个称呼，就当是为民解忧的附加回报了。
可这会一群茶客们说得眉飞色舞，手上还胡乱比划着，李念羽脸上的红晕逐渐明显开来，这一幕被聂银烛和白绛收进眼底，二人皆是一触。
实在是太过熟悉了。
遥远的记忆总在不经意间又泛起涟漪，旧时明月夜，端茶小儿郎，即使五官已然长开成熟，那眉眼间的光彩流转，那旁人不察的小动作，那熟悉的动辄就羞红了脸的习惯，聂银烛和白绛再熟悉不过。
李念羽，李浛，聂羽。
眼前的年轻男子曾是他们朝夕相伴七年的长安茶肆端茶小童，也是聂银烛从小看着长大的“侄儿”，他只活了十二岁，在最后的生辰为救聂银烛而身死长安鹿鸣谷，亦是第一块青龙孟章神君精魂碎片的拥有者。
可以说，昔日聂银烛与白绛分道扬镳便是从聂羽中箭而亡开始，那之后幸有九重天朱雀陵光神君将聂羽散碎的魂魄带至仙殿中修补，他才免去受无法轮回之苦。
聂银烛虽不久前听秦艽说过陵光神君殿前出了位新任的仙君，正在人间游方救世，却怎么都想不到这受万民景仰的仙君正是她的聂羽。
李浛是他的本名，聂羽是聂银烛为求身份真实而谎作的名字。他曾是大唐政变的遗腹子，是真正的人龙后裔，也是她养育十二年的小侄儿，是比血缘都亲的亲人。
而如今，他叫李念羽，前尘往世在身死登天后皆被清除，却冥冥中为自己定了这样一个饱含回忆的人间化名。
想到这里，聂银烛不由红了眼眶，她身旁的白绛亦是一脸动容。
可是他们都无法言说什么，回顾过往牵扯记忆就是要将已然结为厚痂的痛苦翻新，当年长安东市小小茶肆的一切都只是历史不经意间的回眸。
已经足够好了。
“见过李先生，我乃扬州茶商许秋练。”聂银烛微微颔首掩去眸中闪烁的晶莹，再一抬头时只有真诚的笑意。
“许秋练……”李念羽琢磨着聂银烛的假名，眉间思索的神色似在否定着什么一般，“啊，姑娘若不介意可否来舍下一聚，我有几款茶不懂冲泡，还请姑娘指点一二。”
他表面上说是品茶，实际上也是洞见了聂银烛周身淡淡的仙光，这副面孔却是九重天上没见过的，自然想要弄清楚其中缘由，好他日拜会。
白绛听了他这话，登时诧异地瞪圆了眼睛，一个劲儿地给聂银烛使眼色，意思是说：好小子竟然还学会泡妞了，还敢泡到你姑姑身上去。
聂银烛懒得和他掰扯，翻了个白眼让他消停会，但也婉拒了李念羽的请求，委言道：“实在不好意思，我们受邀去碧泉茶庄品茶，还得抓紧将君山银针运回扬州去，恐怕没有空余时间与先生一聚。”
“啊，那太好了！”李念羽丝毫没有惋惜的样子，反而愉悦之色喜上眉梢，“我也受了庄主之邀，此行可与姑娘一路了呢。”
他越说越激动，那架势马上就要贴到聂银烛身上来了，不知怎地，李念羽总觉得眼前的仙家姑娘身上有着吸引他靠近的力量，不知是淡淡的茶香，还是仙人间惺惺相惜之感。
“哎呀！老板娘，好热啊，双双给你扇一扇风！”
缩在一边为白绛干着急的廿双双奋勇地阻挡在了聂银烛和李念羽中间，坚定的小眼神扫向蹙眉不悦的账房先生，暗示他不要怂你还有助攻。
小诗妖不知道聂银烛他们的事情，只觉得眼前这个好看清秀的小白脸一定是看中了老板娘的美貌要和白先生抢人，素来仗义的她当然要为之打抱不平。
“啊，热吗？不若大家来我马车中乘凉吧，我车中置了冰块，可为大家消消暑。”李念羽顺藤爬杆地邀请着。
这下聂银烛也不好一再回绝李念羽的好意，她琢磨出了这小孩是初登仙君之位要与她套近乎的心思，便顾不得身后黑脸的白绛，张口答应了。
这可是仙君啊，她的聂羽就是了不起，比她小散仙的名位还高哩。
一行人进了停在歇脚处不远的马车，才知这小小车厢内大有乾坤，竟用仙法隔出了宽阔的空间来，内设厅堂卧房，庭院小桥，颇有江南小园的架势。
而李念羽引以为傲的冰块也不是寻常人间冰窖里的藏货，而是瑶池边的玄冰，千年不化千年不融，源源不断地给予着凉意。
小白团也不是普通的小狗，进入堂中便幻化成了一位娇小可人的妙龄少女，冲着聂银烛银铃摇曳般地咯咯笑了几声，身后还未完全化形消除的尾巴晃来晃去。
看来咱们这位李仙君过得真是舒坦无比。
想起自己在人间受苦受难的日子，聂银烛虽然有些被差别对待的滋味，却又由衷地为聂羽感到开心。
你看，那些流泪的日子，终于化作了过眼烟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