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乔想,这位哭得梨花带雨十分好看的姑娘应当是扬州城来的。
他虽从未去过扬州,却从旁人的口头描述中构想了一副绝美的江南烟雨图。
汉白玉若飘带而卧,成二十四桥,似霓虹卧波;瘦西湖中画舫琳琅,三月烟花从不舍弃这一方碧波;帝尧降生的神居山总是云雾缭绕,迷蒙之时可见仙人踏流光而来。
村里的教书先生曾道,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他虽驽钝,却似乎对诗文有着特殊的敏感,即使无法体会其中深意,他仍觉得自己在被源源不断的力量吸引着,仿佛在耳边絮语,告诉他前世与那些美妙的文字有过什么不解之缘。
想到这里,柳乔不好意思地挠着脑袋笑了,回神时才惊觉自己已经站在人家姑娘面前傻乐许久了。
“啊,多有得罪,怠慢姑娘了,”他慌忙道歉道,“还未请教姑娘大名?”
小诗妖迟疑了一会,才慢慢开口道:“廿双双。”
廿为双十,双双亦是圆满之意,一生一世一双人,是他所愿。
她已很久没有提起这个岁月沉积处安睡的姓名,孟陵游不在了,她还有什么好成双的呢,不过徒增伤悲罢了。
“廿……双双?”柳乔下意识重复了一遍,语气中带着七八分的疑惑,他从不知道世间还有这么稀罕的姓氏,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小诗妖见他如此,心中欺上了些微凉意来,他果然如妖怪们所说一般,前尘往事通通不记得了。
然而能够在时间荒野中寻到心爱之人的转生已是非常值得欢喜的事情了,思及此,廿双双又开心起来,只要能与他重新在一起,她不介意把那些共行千里明月路的事情一一说与他听。
那天之后,小村子里多了一个美丽的说书姑娘。
廿双双不入学堂,却总是在小娃娃们找柳乔做各种小玩意的时候款步而至,她生得娇小可爱,又极富有灵气,小孩子们都喜欢这个会给他们讲逸闻趣事的姐姐。
她便坐在柳乔身边,他在一旁鼓捣竹条柳枝,她就给那些歪头等故事的小孩子们说她这些年游走在神州山野闹市间的所听所闻所见。
她说得极认真,孟陵游笔墨的滋养又让她的言语生动形象,因而那些小孩不由得就听入了神,有时竟都忘了回家吃饭,直等到父母们催着才依依不舍地和廿双双约定明日也要来说故事听。
廿双双笑眯眯地点头,道:“明天把我教给你们的诗句都背下来了,我就奖励你们多一个故事。”
小孩子们欢呼雀跃地结伴走了,廿双双也起身整理衣衫,才发现柳乔竟叼着一根竹条痴痴地看着她。
“你……你看我干什么!”廿双双不好意思地撇过脸。
“啊,对不起对不起,姑娘专心的模样极好看,我就失了神……啊,不是!”柳乔手舞足蹈地解释着,却发现自己不小心抖露出了心中言语,越描越乱了。
廿双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看着垂下脑袋羞红了一张脸的柳乔,柔声说:“以后,叫我双双便好。”
“双双。”他喃喃道,却在廿双双闻之亮起的眼眸见望见了一丝难明的悲伤。
柳乔自己不通人事,不知道自己三天两头给廿双双的住处送吃食、赠编织小物、没事就爱去人家旁边瞎转悠的行为已经让全村对他的心意都了然深知,大家伙都急巴巴地盼着这个愣头小子赶快表白心意。
他自己倒觉得这样挺好,每天看着廿双双能与她一起并肩坐一个下午便已经是人生最大的乐事,从未想到该要有一个传达心意的过程,待到他后知后觉要有此举措时,村里教书先生早捧着一束鲜花去廿双双面前吟诗去了。
他念了些花啊月啊的,皆是以前孟陵游不爱提的诗句,固然只得到了廿双双不好意思的摇头婉拒。
当柳乔急匆匆跑到廿双双跟前时,上气不接下气的他断断续续支支吾吾说出了自己的心意,却不知道是不水自己的鲁莽举动吓着了她,竟让娇美的可人哭哭啼啼地扭头跑走了。
廿双双跑了,从此柳荫下只有孤单扎草蚂蚱的柳乔,孩童们见不到讲故事的姐姐,索性连蚂蚱都不喜欢了,往日热热闹闹的阴凉处只剩唉声叹气冥思苦想也不得其解的农家少年柳乔。
殊不知,廿双双是激动之下生了成人的意愿,她要变成凡人家的小姐站在他跟前,她要堂堂正正光明磊落地和爱人在一起。
偶然得知扬州烟雨茶楼的老板娘似有仙人之骨,她便一路从远郊寻来。
可惜聂银烛到底没有答应廿双双的请求。
即使她真的有这种化妖为人的逆天改命之力,也不会如此遂了小诗妖的心愿,更不必说她不过是连仙门都没有入的一介小散仙。
因而即使要面对廿双双眸中突然如烟火消逝一般失落的神色,她还是轻轻摇了摇头。
夜已深沉,聂银烛房中却亮着一盏烛灯,火焰参差,在灯前人深褐色的眸中起伏着。她就这样倚着桌缘,一手托腮,出神地想着廿双双的事情。
抑或已不止是小诗妖的经历,她还想到厌竹与应明玕,想到旗月公主与伯朗,想到她与白绛,甚至还想到了大汉那位一夕死于爱人之手的尚书大人……她不懂,缘何自己所经历的所看到的男女之情都是这么痛彻心扉纠缠不绝的。
世间难道没有真正的比翼双飞连理共结吗?
回答她的,只有长夜无声的叹息而已。
翌日清晨,白绛感慨着聂银烛难得起了个大早,竟然亲自去开了店门,却不知她其实是一夜未眠。
惺忪的睡意被扑面而来的牛杂香味浇醒,聂银烛决定用美食填充自己心中难解的愁绪。
落座江彦的铺子前,这手法娴熟的牛杂老板很快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送到她跟前,见是对门的聂银烛,不由愣了一下,随即感慨道:“许姑娘今天这么有兴致来吃早点啊!”
聂银烛这位茶楼老板娘做得名副其实,掌柜的架子端得十足,首当其冲便体现在她上午总要睡到太阳高升之中。
她不说心中杂思,只笑着点头,又与江彦寒暄了几句,不由提到了他牛杂店愈发红火的生意来。
“生意做的这么热闹,你们夫妻二人忙得过来吗?”
“一天比一天忙了,”江彦苦笑着摇头,“本来想着做点小本生意养活自己,却没料到竟然越做越大了,这不,把我乡下种田的表弟喊过来帮忙了嘛。”
他边说边从柴火蒸腾后拥来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来,聂银烛看了看那眉眼清秀的农家少年郎,竟从中看出了几分与身份违和的书卷气来。
这边厢,聂银烛还在打量着那热气熏作汗珠不断滑下脑门的少年,自家店门中突然传来了一阵惊呼。
“柳乔!”
却是出门收拾茶帐的廿双双,此时不敢相信地瞪大眼睛捂着嘴巴,直勾勾盯着街对面牛杂铺小伙,好像看到了什么极为震惊的事情。
少年瞬间露出惊喜之色,也顾不得手里正熬着的牛骨汤了,丢下勺子便冲到了廿双双面前,高兴地喊道:“双双!我终于找着你了!”
聂银烛眨巴着眼睛还没搞清楚事态,憨厚的牛杂铺老板江彦则继续掌起勺,欣慰的眼神却时不时看向街对面执手重逢的小情人。
“许老板有所不知,我喊了这毛头小子多少次他都推脱不愿来城里赚钱,偏巧前几天我去乡下看牛和他说到茶楼里来的小姑娘颇像她心心念念的双双,他立马背着个包袱跟我来扬州了呢。”
聂银烛听闻江彦这么说,同样看向街对面二人的眼神蓦地流出释然之意来。
无法成人又如何呢。
这跨越了六百年的重逢已然是人间难得的宝贵,她又何须再去纠结人妖殊途之事。
“罢了,为了守护这些人,便从今日开始努力修习仙法吧。”
这是九重天小散仙聂银烛不知道第多少次发誓,却由衷希望自己能护他们一世周全。
晴空飞过双双燕,连绵的梅雨时节总算是泪尽笑颜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