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肃宗至德二年,发生了很多事。
正月,郭子仪谋略之至,认为河东郡扼两京要冲之地,平河东即可收复失落山河。是月末,二十七日,力平河东。唐军扳回一成。
二月,肃宗集诸道兵于凤翔,谋收复长安,叛军大将安守忠帅军攻武功,唐军节节败退,叛军游至距凤翔仅五十里的大和关。
同月,永王李璘谋权之计败露,幕府之事牵扯进了太白先生。永王终无路可退而亡,曾经教授聂银烛剑术的西蜀谪仙人从此进入了悲苦的人生末期。
是年九月,蛰伏已久的唐军与回纥一同意夺长安,在长安初收,回纥掠都未遂之后,阔别大唐已久的都城长安回归了汉人的江山沃土。
十月,唐军乘胜追击收复洛阳,至此,两都皆回大唐麾下,安史之乱虽余音连绵却大势已定,完全平定与收复的征程仍在规划之中,大唐的气象终未散尽。
然后后来很多事情,孟陵游都无法记得了。
八月炎夏之时,他行至凤翔避难,沿途所见之景俱在笔墨中呈现,虽法度格调与文思尚且粗浅,一派热忱之心却力透纸背。
大唐有那么多文人雅士,盛唐之音煊赫一时,战乱之中有人弃笔投戎,有人归隐山林,剩下的敢写敢说的人寥寥无几。
孟陵游正是凭借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气和冲劲游走在敌人眼皮底下,他写作的诗篇早不能用文法去衡量,众人皆暗自佩服他的胆识,却也为他的处境隐隐担忧。
正是这年夏天,孟陵游遇到了人生中的贵人——一同由凤翔行至鄜州的后世诗圣杜少陵。
他携着诗卷里的廿双双与杜少陵同游,二人惺惺相惜一见如故,结为忘年之交。少陵文采斐然,给了孟陵游不少提点,他将自己所纪行的见闻交予杜甫查阅,与杜老正在撰写的《北征》加以比较,不由相形见绌。
“少年人有此番魄力,已不在格度束缚之中,而今天下大乱民不聊生,遣词造句精雕细镂又何如?”
彼时,杜少陵如此赞许地对孟陵游说道,言辞肯定之中又透露着对年轻后辈的担忧之意。
“只不过小友锋芒太过,而诗心却又化成利刃穿行在叛臣之中,号召之力已不可不除,切记小心行事……”
孟陵游谢过诗人好意,心中芒刺却未曾收敛过,他读过少陵一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便不想这天下皆是大梦之人餍足丢弃的骨肉。
他跟随老杜归家,便见到了这位诗有春秋笔法的文人旧臣最为柔软温情的一面。
那时孟陵游总以为杜少陵是苦硬的,他的诗句笔笔带血,而他执笔时紧锁的眉头也是写满了愁绪,殊不知千里归家之时看到家中的妻儿,这副场景却是孟陵游毕生难忘的。
粉黛亦解包,衾绸稍罗列。瘦妻面复光,痴女头自栉。
学母无不为,晓妆随手抹。移时施朱铅,狼藉画眉阔。
这是《北征》中最动人之处,老杜落拓遣归,战乱已让讯息十分闭塞,久无消息的杜夫人早以为杜少陵已身死在崖下。
鄜州亦是残破景象,昔日容颜胜雪温饱富足的杜家穷困潦倒,杜家儿女的裙衫已无法遮住生长的膝盖,长衫竟成短褐。
孟陵游见少陵满含热泪与妻子儿女执手许久,正感慨着想要暗暗退下,却见少陵贴身背着的小包袱终于被舍得解开来重见天日,他好奇心起想要等等看其中究竟藏了什么珍贵物事,毕竟这不大的包袱被老杜宝贝似的揣了一路。
看到包袱里的真容时他便再也抑制不住泪意,一股暖流涌上心头——那包袱中是妇人家的胭脂水粉、绸缎绫罗、簪花步摇,原来杜少陵一路潦倒困苦却仍记得要让家中的瘦妻风华重塑。
不知何时,廿双双亦跳了出来,与孟陵游并肩立在杜宅的庭院内,看着杜家重逢时的欢乐景象,只道是凄惨人间里一抹温婉的亮光。
孟陵游心中激荡,不由自主牵住了廿双双娇嫩白皙如上乘宣州纸的手。
“双双,你还想知道我为何给你取这个名字吗?”
他与脸上绯红一片的廿双双悄然离开了杜家,柳荫之下,孟陵游淡笑着问道。
廿双双不语,却用力点了点头,一双美目如春桃含情。
她似乎已洞见了其中的玄机,那些风花雪月的事情,似乎也不像孟陵游一开始说得一样不值一提了。
“廿为双十,双双亦是圆满之意。一生一世一双人,十全十美之处,是我所愿。”孟陵游低垂着浓情脉脉的眼睛,对廿双双无比诚恳地表露着心意。
一开始,他只是想以此做个玄妙的寓意来满足自己小小的骄傲自得之心,却未料到如今相伴山川而行,走过半个残唐之后,这初时的无心之举却已繁盛成荫。
世间无有廿姓之人,因而他本意暗指此女子并非凡胎,而后却觉得实在巧妙,她是世间独一无二的诗中之灵,怎可冠寻常人家之姓?
廿双双已然无法说出话来,素来只有丹青墨意的小诗妖却多了丹朱之色来。
良久,她低声娇羞道:“是‘今夕何夕,见此良人’之意”吗?”
“是呢,”孟陵游笑答,“良人已至,与子偕老。”
诗文本该在此处圆满,成为一首小儿女情长的风花雪月,孟陵游曾想过,他的双双可不是凡品,因而这诗格局不在人间,在九州,在天上。
可是他与廿双双携手同归的期愿却成了幻景,因为山河血泪早已不允许崭露头角的孟陵游就此收场。
说到这时,廿双双哽咽了。
聂银烛亦无法言语,她与白绛相视叹息,已知晓了孟陵游的结局。
“孟陵游死在了八月,明明再过一个月……再过一个月长安城就收复了啊!”小诗妖已泣不成声,“他就那么死了,我却无法救他……我是他笔下的诗灵,他不让我出来我便护不了他!”
至德二载八月下旬,肃宗劳飨诸将,遣攻长安。
时叛军屯于武功者,闻中渭桥失守遂奔归长安,途中与守城叛军夹击官军,唐中行军司马王伯伦战死,此一役虽元气大伤,却对叛军敲响了警钟。
孟陵游紧随收复大军而行,一路记载唐军征途战绩,终被俘获至叛军大营,斩杀之令当即立决。
行刑前,孟陵游仰天长笑,他揣在袖中的诗稿蠢蠢欲动,却无法再次化形成人。孟陵游知道廿双双的意图,她曾想过以她毕生的灵气救他一命。
但是他不愿她死,她是诗中的精灵,不死不灭,她应当带着他的诗文在收复之日、杀回长安之时将胜景尽收眼底。
“吾辈书尽穷徒恶,今赴黄泉闻凯歌!”高喊的狂啸响彻云霄,其后紧跟着铡刀落下之声。
从此世间再无孟陵游。
廿双双再次化形时,面前的少年已被鲜血染透,青涩未脱的脸上还带着坚定的神色,他死时不过二十三岁。
天地之间只有硝烟弥散,廿双双孤身一人,再也寻不到身旁相伴成双的少年郎。
那之后,她真的如孟陵游所愿,带着他的诗稿走遍了大唐,她看着两都收复,看着八年安史之乱终于平息,又看着盛唐从此一去不返,看着载满回忆的帝国坠入历史长河之中。
孟陵游只活在了她和少数人的记忆里,因他游走山河时并非用本名,而化名亦被刻意下令从史书中抹去。
“可我还记得。”廿双双忽而笑了,满溢的泪水却滴在唇角。
她记得,因为她是他笔下的壮丽山河,是天穹划过的飞雁,是碧波游跃的锦鲤,是春来的山花遍野,是冬时的皑皑白雪……
她亦是他走过的八千里残唐路,是他不曾安眠的梦中,旧都长安城的风华盛景。
这一切,她都记得,她是他的笔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