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沙秽明珠,众草凌孤芳。
已近子时,大漠忽然扬起了风沙,似是时光驻留得太久,将过往缟素黄尘上的兵戈交碰声音卷在了一起。
聂银烛呆在看守她的牛皮帐中,双手被粗糙的麻绳紧紧束缚着,又饿又累。几欲阖上的眼睛时不时地用力撑开,白皙的眼皮在充分膨开时几欲透明,与眼中的血丝混合成十分疲惫的神采。
即使除了饥饿疲累和被捆在茶箱上无法动弹外,连白玉等人倒没对她有什么过分的举动,但她却不敢闭眼入眠,毕竟外面还有着一个脾气爆裂对她充满敌视的啥啥国公主,瞪向她的眼神里仿若藏了无数把利刃,她可不想一觉醒来要跟冥府的厌竹说声好久不见。
而且厌竹和秦艽此时正在九重天的春寿宴上吃喝玩乐呢,她真真是应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正垂头丧气地与饥饿劳累作斗争,牛皮帐门被掀开了,和着大漠深夜里寒冷的风沙进来一个侍卫打扮的人,聂银烛昏花的眼睛仔细一瞧才认出是小侍卫阿虎。
一脸担忧与歉疚的少年端着煮好的饭菜跪坐在聂银烛身边,看着她奄奄一息的模样欲要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又咕嘟咽了下去。
"好了,看来这下真的是进了贼窝了。"
聂银烛本以为这侍卫队列中也该有一两个土著中原人,现下连跟她玩得最好的阿虎也是与连白玉他们沆瀣一气的西域人,她的生路似乎黯淡无光。
头可断,血可流,该吃的还是要吃,不然指不定厌竹会在许秋练的生死簿上写什么奇形怪状的死法出来。
聂银烛俯下身子,从阿虎手里的餐盘中叼起了一块干粮就开始吧唧吧唧吃起来,碎渣抖了满身。
这死到临头不忘吃的信念吓了阿虎一跳,他磕磕巴巴地问道:"你……你不怕……这饭菜里有毒吗?"
聂银烛摇了摇头,她懒得解释自己即使喝了鹤顶红泡的茶也不会有什么大碍,而且她也相信那公主在没有折腾她之前可不会让她舒舒服服中毒而死。
"管它有毒没毒,我信你。"
她朝阿虎笑着眨了眨眼,却不知在昏暗的只点了一根蜡烛的牛皮帐中,她眸间似有波光粼粼,一瞬间便俘获了小侍卫阿虎的心。
却见阿虎扑通一声叩拜在她身旁,脑袋砸在毛毡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聂银烛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呢,就听见隐隐的啜泣声自那少年埋首处传来。
"我们……我们对不起你,公主她……她只是一时嫉妒而已……我们都没想过……"
聂银烛顿感无言以对,看着地上这个哭到说不出完整句子来的少年,也不知道该不该安慰一两句。
正发愁呢,帐帘又被人掀起,这回是罪魁祸首的帮凶连白玉进来了,他一眼便看到了跪趴在地上的阿虎,眼中溢出了些许不悦。
"阿虎,给我回你的位置上去。"
他压下心中莫名升起的隐怒,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小侍卫赶出了帐篷。
聂银烛气不打一处来,对着那张脸又没了胃口,闭上眼睛便靠在茶箱上假寐。
连白玉见她如此反应,一贯坦荡的心中却惴惴不安起来,他害怕聂银烛说什么恨他怨他之类的话,又怕她根本不愿意搭理他。
思忖片刻,他缓慢开口问道:"还……饿吗?"
聂银烛摇了摇头,双眼紧闭着。
他立刻感觉到了无形的重力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却还是不依不饶地继续说到:"旗月公主素来如此,我定会救你出去,你放心,我……"
连白玉还未说完的话被聂银烛突然睁开的眼睛生生逼了回去,那双眸子里没了之前的柔和慵懒,也没有受了苦累的疲惫,而是汇满了锐利到能将他置之死地的寒刃。
"我放心?"她冷笑一声,"这里所有的人皆不是大宋国民,你们有通天本领能将一支宋国通商的侍卫亲军队伍全变成西域人,我倒是很放心在知道一切后会有如何待遇了。"
她此言却非气话,若她今日不出军帐倒还能被瞒住,可她已知道了沙陀国公主的存在,亦洞悉了此次商路的真实目的,他们会留她的小命才怪呢。
连白玉哑口无言,内心有千般万般的愧疚和烦躁,双眼中蓄满了浓杂不明的愁绪,他立在原地凝望着再次侧头闭上眼睛的聂银烛,嘴边划过一丝无声的叹息。
气氛愈发滞固,聂银烛虽闭目不言,心绪却如同擂鼓一般起伏不定。她暗暗祈祷着连白玉快点消失,可那人就跟块木头一样杵在原地,沉默无言却久不抬步离开。
僵持之中,二人都陷入悲哀吊诡的情绪里不得抽身,呼啸的大漠狂沙却卷着帐外嘈杂的人声刺入了蔓延的寂静中。
连白玉从苦闷中惊醒,聂银烛亦迷惑地睁开眼睛。
恰此时,小侍卫阿虎慌里慌张地闯了进来,满面失措,颤颤巍巍地对连白玉说道:"头!外面有好多……好多……"
"好多什么?!"连白玉怒喝一声,似乎对手下临阵慌张的反应非常不满。
他这一吓,阿虎抖得更厉害了,哆哆嗦嗦蹦出三个字来:"好多鬼!"
好多鬼。
连白玉眉头一锁,聂银烛却双眼一亮,她以为是厌竹良心发现来救她了,忙看向暴露在视野中的大漠之景,却未在迷眼的沙尘中看见一抹熟悉的玄衣魅影。
反倒是远处黑压压一片,人头攒动之处,似是古战场上列阵以待的兵士们,正对着他们所在的方向行军,仔细聆听还能在风啸中闻见闷声的呼和。
"是楼兰的亡魂们!原来传说是真的!"
阿虎害怕地畏在帐中,聂银烛从他的双眼里看到了极大的惊惧。
楼兰古国一朝覆灭,失落的文明散碎在沉睡的沙漠之中,不甘的亡魂们不愿往生,誓要将每一个侵犯故土的敌人撕成碎片。
聂银烛听厌竹说过,这些远在西域的亡魂一直是冥府公事中一份沉重棘手的负累,他们凝聚了太多的怨恨,这些黑暗的力量不正不恶,只能用邪狞来形容。
眼见远处黑云压城,亡魂们即将逼近牛皮大帐,连白玉皱眉思索了两秒,稳声下令:“全部拿好武器准备迎战!”
聂银烛几乎是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嗤,心说你还真是天真烂漫,拿凡间普通的刀戟迎战亡魂?怕是这一堆破铜烂铁还没碰到人家呢,自己先被撕得稀巴烂。
危急关头,聂银烛灵机一动,一个绝妙的点子跳了出来,她不再顾及什么,急忙向连白玉喊道:“你给你们那个暴力公主喝的东西还有无余量?快给我一点!”
如果她没记错,世间是有这样一种药水可以使枯木逢春,方才连白玉喂给旗月公主的应该也是同样的道理。
“有!”
连白玉虽一头雾水,却下意识将怀中的小瓷瓶递了过去,不知怎地,当聂银烛说出这句话时,他便笃信能将所有人的性命交托于她。
小侍卫阿虎在连白玉的默许下眼疾手快地解开了捆住聂银烛的麻绳,她伸开手,两道触目的红痕和破皮处渗出的血丝扎痛了连白玉的眼睛。
而聂银烛却无心其他,她接过瓷瓶,边祈祷着她的方法能够奏效,边从怀中也掏出了一个玛瑙瓶子来,打开瓶塞摊开手心,从里面磕出了几株仙根草的嫩芽。
幸亏她出门前在秦艽的千叮咛万嘱咐之下迫不得已带上了这看似没用的仙根草苗,幸好她没有在沿途困顿郁闷时将它当做废物丢掉,此时久睡在瓶中的仙根草嫩叶竟然是他们唯一的希望。
远观亡魂势头,那些空洞枯瘦的五官已然可以用肉眼捕捉,愤怒悲戚的呐喊声轰隆作响。
聂银烛扛着胜负成败在此一举的压力和众人灼灼目光下的期望,迅速将仙根草埋在脚下的黄沙中,她做这些的时候,耳畔清楚地传来了旗月公主感到荒唐的哂笑。
“若这次成功,我一定勤修仙法努力入仙门!”
她不住祷告着,将连白玉递来的绿瓷瓶里的液体倒在了埋好的沙丘上。
屏息等待的时间像被凝固了一般愈加漫长,数了七声后,那黄沙之下霎然间冒起的银光点燃了一方无星长夜。
“成了!”聂银烛禁不住激动地叫喊出来,心中满溢着狂喜。
事不宜迟,她守在流光旁捏起仙诀,对连白玉一行众人高声发令道:“现在每个人搬一只货箱,听我指示摆出队列,如此方可逃出魂锁!”
侍卫们刚刚看到了荒漠生花的奇景,皆惊在原地,聂银烛命令一下便都乖乖搬起了箱子,这时再违抗质疑说不定就是小命呜呼的结局。
仙根草是聂银烛仙法的来源,此时虽只种下渺小的一株,于她而言却足可以对付这咄咄逼人的千军万马。
她沉心静气,双腿盘在一起,双手捏起的仙诀像摆弄机关一样不停地转换方位,她口中亦是毫无间隙地默念着早已深谙其道的要领口诀:
“阴阳二遁分顺逆,一气三元人莫测。五日都来换一元,超神接气为准的。认取九宫为九星,八门又逐九宫行。九宫逢甲为直符,八门值使自分明。……天地人分三遁名,天遁月精华盖临,地遁日精紫云蔽,人遁当知是太阴。生门六丙合六丁,此为天遁自分明!”
这一套《烟波钓叟歌》,乃奇门遁甲术歌诀,集天下术数之大成,遁甲术之大要尽包其中。相传为北宋太祖赵匡胤发动陈桥兵变时的军师赵普所作,为北宋建国提供了极大的助力。
唯聂银烛所知那赵普是她金石师长张道陵的下界化身,作奇门遁甲口诀点化人龙,是数年前凡间进程脱离天机命盘所示时一次匡正的产物。
“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她念念有词,手下在沙面上比划着。
此为奇门遁甲的八门吉凶,亦是据八卦而合的八个不同角度,每一门对应着不同的含义,出何门即应验何门所示的征兆,聂银烛他们要寻的就是能躲避灾祸的杜门。
“找到了!”她惊喜地喊了一声,便马不停蹄地指挥着众人着手摆货箱,直将零散的箱子堆成了八卦图案。
“八门若遇开休生,诸事逢之总称情。伤宜捕猎终须获,杜好邀遮及隐形……是这里了,快走!”
她指向杜门所示方向,带领众人在亡魂离他们近乎贴面的距离时逃出生天。这一程可谓有惊无险,在确认了所有人都安然无恙后,她又孤身一人转身潜进八卦图中,意图将暂时困住的亡魂收进死门之中,超度进幽都冥府。
却未曾料到连白玉亦跟随她从杜门中冲了出来,背后是旗月公主失声大喊:“伯朗!危险,快回来!”
他置若罔闻,满心满眼里都是陷入危机的聂银烛,尽管他自己也又一次听到了亡魂在耳边的呓语。
“你干什么?快回去!”
聂银烛才反应过来,忙呵斥连白玉回到休门中,他与已恢复了小半仙法的她不同,凡人之躯在楼兰亡魂之中简直就是难得的珍馐美味。
“还我……命来……还我……故国……”
连白玉祖上是楼兰分支,听得懂楼兰密语,汇聚了怨恨和仇意的怒吼让他阵阵发寒。
眼见厉鬼的爪牙就要扑上连白玉的官服一角,聂银烛再顾不得其他,抽出仙气所化的灵剑便劈开了那一团具象的黑雾,瞬间迸射出点点银光。
“接着!”她将灵剑丢给连白玉,示意他自己解决再次涌上前的亡魂。连白玉虽震惊于聂银烛一连串不似凡人的动作,军人的素质却让他的身体做出了本能的反应,接过灵剑挥开一道银光便适应了手感。
聂银烛不敢停下片刻,用尽最后一点仙根草给予的仙法便再一次布起了奇门八卦阵。
“若问死门何所主,只宜吊死与行刑!”
这回不再用货箱,她直接用自己仙法的灵光编织出了天罗地网,双手一扬便遮住了千米长空,昏沉的月色似乎也被瞬间点亮。
“楼兰的游魂啊!是时候去冥府喝一碗过期的孟婆汤啦!”
她高喊着,拼尽全力将罗网中挣扎的亡魂们推进了死门之中,狂风怒沙刹那间停下,耳边恐怖的低吼声戛然而止,聂银烛亦耗尽全力,应声倒下。
意识清醒的最后一刻,她未触到柔软的黄沙,而是跌进了一个更温暖的怀抱中。
那人用满含着疼惜的目光看着她,却又因猝然的头疼不得不闭了一下眼睛,视野一片漆黑之时,他看到了一副画面。
旧时的长安城,茶肆中娇美可人却脾气火爆的老板娘,乖巧可爱的端茶小童和一个与他面容一样的、靠在柜台边笑意满满地看着老板娘的少年。
“聂……银烛。”
聂银烛,是那一世她的名字,本无前世记忆的连白玉却念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