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人骨】须弥鬼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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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仲春月,万杏初荣。

  大梁城在中原,春寒料峭与百花争妍并举,到仲春时节、花神降世前夕,各家各户门前都栽种着几捧娇艳欲滴的花朵来。行人过处,无不留香。

  楚郁离常年居住的栖幽阁除了黛青色的常青竹便再无其他,她对于花朵的概念都是在书籍上看到的,那些墨色的丹青锤炼的花朵,远没有如今看起来惊艳与真实。

  带楚家小姐到达大梁城内还不出半柱香的功夫,应明玕便对自己的这个承诺后悔不已。他与师父游走神州数年,什么山神鬼怪没见过,什么奇珍异草没摘一两朵观察过,更何况这些寻常不过的人间凡品,全没什么吸引之处。

  虽然耳闻楚郁离从没有出过楚家的院墙,其中的辛酸滋味他却始终不得其解,因此当楚郁离虽不说话却不住地走走停停被各种鲜花吸引后,应明玕终于不耐烦地问:“这些花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几片叶子吗。”

  “不一样,”楚郁离依旧惜字如金,“第一次见。”

  她说这些话时,捻着花瓣的手带着无限的怜惜与温柔,似乎也在抚摸自己脆弱的新生的羽翼。低垂的双眼中灌满了赞叹与悲伤,这分深情软化了应明玕的焦躁,亦让他为之动容。

  但他很快便打消了心中异样的情感,如今他正在为大梁国运修习方术秘典,不能有太多纷乱无用的情感搅碎至高术法的醇正。

  二人就这样一路赏花赏草,不知不觉竟然走到了大梁城中的难民窟里。

  战国年间,各国兵刃相交,君主们为了宏图霸业皆不惜兵力南征北战。魏国易国号后,虽畏惧着秦国强大的势力,却仍期许着重振旗鼓,在版图划分中赢得一杯羹。

  战乱之中百姓最苦,大梁城内洋溢着花朝节即将到来的喜庆,城外的村镇却是流民失所,饿殍遍地。于是他们一路逃难至城中拥挤的难民窟祈求温饱,而陷在金石美酒、软玉温香中的王侯贵胄们永远只在乎自己的朱门酒肉。

  当一双枯瘦如柴的手扯住楚郁离素净的裙角时,她顺着这只手的来源望去,看到的却是一个瘦到皮包骨头,宛若行尸走肉的男人。

  她还未作反应,应明玕就眼明手快地把那只手拂开,匆匆忙忙揽着楚郁离往回走。倒不是冷血无情没有善心,他有不得不带楚郁离走的理由。

  可是楚家小姐哪里甘心,触目惊心的难民窟景象像蒺藜一般缠住了她的视线,目光所及之处皆是如这个男人一般没有人形的难民们。妇女儿童,老人壮年,干枯的身体和不见一点光芒的眼睛,或匍匐在地,或有如死尸一样靠在墙边,她觉得书中所说的地狱也许就是这般景象了。

  “为什么……”她颤抖着发问。

  应明玕又觉得一阵烦躁,他向来不喜欢解释太多常理性的事情,而这位楚小姐却又是对常理一无所知的人。

  于是他索性将收在衣兜里的纸偶们又唤出来,给几个小人戳了个小洞作嘴巴,那些小人儿便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向楚郁离解释难民的由来和乱世的纷争。

  楚郁离越听越揪心,而应明玕更是在最后火上浇油似的补了一句:“楚小姐觉得自己被锦衣玉食伺候了十八年是一种囚禁吗,可是这些人们宁可去过楚小姐的生活也不愿意在饥寒交迫中猜测明日的命运。”

  看到她垂下的手指越握越紧,应明玕的嘴角划过一丝意味不明的微笑。

  “我能帮他们什么吗?”楚郁离扭头问他,眼里写满了期许。

  应明玕摇了摇头,道:“溪渠一时间汇不成江流,你此时的帮助只是加速了他们的衰亡而已。有些时候,希望这种东西还是不要太过明亮。”

  失落又堆满了楚郁离的眸子,她于心底叹了口气,转身便离开。

  身后是人间炼狱一般的贫民窟,身前却是百花似锦的大梁闹市,行在中间的楚郁离竟然有种自己正是来界定这种天差地别的错觉。

  自贫民窟而返后,周遭的热闹景象便都失了味,楚郁离反复在心中念叨着应明玕那句希望莫要太过明亮,总觉得此人话里有话。

  斜阳飞上枝头不久,天地便笼在了渐渐加深的夜色中。楚郁离对大梁城完全陌生,自然察觉不出周边的异样,而应明玕却早早发现了不同。

  他瞄了一眼忧心忡忡的楚郁离,暗道:这小丫头果然有吸引异魂的力量,初入人间竟然把七月半才会在凡世显形的须弥鬼市提前招来了。

  每年的七月十五,阳间的人提早入睡以求平安过夜,阴间的魂却蠢蠢欲动无比期待。因为这一天,冥府与凡间通商,两界的屏障消除,须弥鬼市就在这分界处显露真容。

  误入鬼市的凡人只要有心不透露出自己真实身份,便可在鬼市淘到不少人间罕有的奇珍异宝,倘若不小心让鬼市之山精鬼怪揭破身份,那今日须弥鬼市里专为异魂烹饪珍馐美味的食髓居就要加餐了。

  应明玕与师父在九州游方时曾入过一次须弥鬼市。那时他十四岁,比如今还高傲自恃不知收敛,傲气写在天灵盖上,非要和鬼市一只通经晓古的地精比博学,结果一张快嘴比地精边吐字边掉土渣的嘴巴快了不知多少倍,急得老地精破口大骂,作势就要拿树鞭抽他。

  小方士反应灵敏,抽出一张火符便烧了地精的树鞭,却未及思忖这须弥鬼市并不应当出现火符这种人间术士才会持有的东西。

  “这小孩是人!”老地精大喊起来,嘴里的土渣喷了一地。

  霎时间整个鬼市都安静下来,所有山精鬼怪皆死死盯住瘦小的应明玕,他索性也不再隐藏,扯了身上的隐气符便坦然道:“我就是人,尔等奈我何?”

  他这不知天高地厚地自揭身份如一簇薪火掉入了干柴堆中,瞬间点燃熊熊烈火,鬼市中所有异魂都向他扑来,各自心中早已打算好了该怎么烹调这个细皮嫩肉的凡人小孩。

  年少轻狂的应明玕丝毫不惧,却苦了一把年纪的老方士,他知道自己的徒儿即使有十成的把握搞定这些饥饿的厉鬼妖怪,破了冥府的规矩也要在他的阳寿上折去几十年。

  于是老方士在群魔包围前一把抓住应明玕的胳膊,捏了个诀将二人裹在了无形的屏障里,抽出两张行路符便带着少年腾空而去,远离了脚底叫嚣着的不甘的妖魔们。

  心有不甘的应明玕在被老方士罚写了一万遍隐气符后终于想清楚了其中的利害关系,从此再与鬼市打交道时只能不情愿地做掩藏锋芒的缩头乌龟。

  因此当再逢须弥鬼市之时,应明玕心底是抗拒的。他欲带楚郁离避开这危机四伏妖气冲天的街市,却发现楚郁离走到哪里这鬼市就延伸到哪里。

  看来今天是躲不过去了。

  思及此,应明玕烦得不行,他看着楚郁离欲言又止的样子就知道这丫头肯定又藏了一肚子疑问,然而身在鬼市用不了纸偶来替他解释,却又嫌长篇大论去讲鬼市的起源怕是要讲到上古去了。

  凡人的世界他都懒得解释,更何况妖魔界的东西。

  于是应明玕灵机一动,在楚郁离发问前便告诉她这就是人间最寻常的夜市,这些长相奇特的生灵就是战乱中受了伤面容受损的可怜百姓。然后趁其不注意在她背后贴了一张隐气符,打算边带她逛街边观察鬼市情形以便早些离开这让他有童年阴影的地方。

  听到应明玕的解释,刚从难民窟的悲伤哀愁中稍稍缓和的楚郁离又陷入了忧虑中,本来觉得新颖好玩的街市也蒙上了灰沉的色彩。

  她看向那些山精鬼怪的眼神也从初时的略带畏惧变成了完全的哀怜,这可让那些平日面容狰狞的异魂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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