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芊的眼泪，安静的流淌在雪白的脸颊上。
她没想到，看似恩爱、相敬如宾的父母，年轻时还曾发生过这样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更没想到，她对麟麟做过的事情，曾经，母亲也对自己做过。
但她不恨。
一点都不恨。
将心比心，她十分了解母亲当年爱而不得的苦楚。
同样都是女人，如此相似的境地，她又怎么会不懂。
爱上了一个根本不爱自己的男人，这恐怕是天底下最让人感到痛苦的一件事情了吧。
“妈，你不要再说了，我不怪你。”
欧阳芊抱紧欧阳夫人，她害怕母亲的身体会渐渐冷去，试图把自己的体温传递过去。
“芊芊，正是因为这样，所以你小时候体弱多病，也正是因为这样，我对你才格外疼爱。在妈妈的心里，妈妈对你不住，妈妈心中有愧。”
“妈，你千万不要这么说，我怎么会怪你呢？我感激你还来不及呢，感谢你帮我和姐姐，成功挽留住了爸爸，感谢你的付出，让我们的四口之家，没有变的支离破碎。”
“你真的不怪我吗？还是说，你在哄我开心？”
欧阳夫人声音气若游丝，她说了太多的话，身体十分乏力，似乎连抬起眼皮，都成了一件非常吃力的事情。
“我没有骗你。”
欧阳芊使劲的摇头。
她将脸贴了过去，贴在欧阳夫人的脸上。
“我怎么会骗你呢，这是我发自肺腑的一番话。虽然，你伤害了幼时的我，可换来的却是我们一家人永远的团聚，换来的是我和姐姐永远有爸爸疼，我做出那点牺牲，也是值得的。”
当她们母女依偎在一起说话时，周遭那些嘈杂的子弹枪药声，似乎都变成了可有可无的背景音乐。
欧阳芊不再害怕了。
她不害怕死亡，不害怕被子弹射中，不害怕被炮弹袭中。
她只害怕怀里的母亲，身体渐渐凉透，闭上眼睛，永远离她而去。
“妈，你起来一下，我背你离开这里，我们去找医院，找到医院就好了，或者，如果在路上遇到好心的人，搭我们一程呢。”
欧阳芊擦干眼泪，对欧阳夫人说。
可是，眼泪刚擦干，又有新的重新流了出来。
刚才，她们母女俩都被关在储藏室里，看不到外面的情形，还可以自欺欺人的蒙骗自己。
而现在，她们被炸弹的冲击力，冲到了外面。
放眼望去。
昨日还好好的度假村，变成了满目残垣。
哪里还有什么人。
人，几乎都已经跑光了。
而可怕的敌人，也不知道藏身在哪个角落，从四面八方的不停投下炸弹，子弹不长眼的到处穿梭着。
欧阳芊眨了眨眼睛，内心一片荒凉，意识到这个时候，只能自救，根本没有人会回来救她们。
她把欧阳夫人的胳膊拽过来，想扶母亲从地上站起来。
可她身材娇小，加上平时养尊处优惯了，又没做过什么体力活，想把人高马大的欧阳夫人从地上拽起来，都成了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
而她虽然没有受什么大伤。
可刚才那波冲击力不小，她自己的身体都有点摇摇晃晃站不直，更别提是背人了。
欧阳芊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欧阳夫人从地上拉起来。
咬紧牙关。
但不出几秒钟，欧阳夫人的身体，又滑了下去，重新瘫倒在地。
“妈，妈！”
欧阳芊叫她。
蹲下来，抓住欧阳夫人的两只手，搭在自己的肩膀上，锲而不舍的往上用力。
她使出了吃奶的劲，结果却是，一次又一次的失败。
别看欧阳夫人不胖，但她个子高，骨架重，哪是欧阳芊这种小胳膊小腿能够驾驭得了的。
欧阳芊如此重复了无数遍，欧阳夫人就好像一具散了架的木偶，任凭欧阳芊一次又一次的摆弄，而她又一次接着一次的瘫滑下去。
最后，欧阳芊被自己气哭了。
她气自己没用。
气自己一点力量都没有。
“妈，妈。”
她哭着扑倒在欧阳夫人怀里，“你振作一点，相信我，我一定会带着你，安全的离开这里。”
“芊芊。”
欧阳夫人的脸色，比起几分钟前，更加难看了。
原本保养得宜的脸庞，此刻黑乎乎的，上面沾染了许多脏东西。
她颤抖着伸出手。
一双美目里装满了对人生的恋恋不舍。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妈妈到了这会儿，才想清了很多问题，很多事情，也都看开了，如果重活一次，如果时光能倒流到那一天，我会选择放他走……”
“夫妻结婚，就是上了一辆车，车门关上，沿途有许多美丽的风景，对着他招手，对他产生了致命的诱惑力。这个时候，你是选择把窗帘拉上，把车门焊死，不让他出去……还是选择让他痛痛快快的看？……最后，假如他痛痛快快的看了，却没有被车窗外的风景吸引，仍然愿意留在这辆车上，和你一起……这样的答案，是不是更让人欣慰一点。”
“我错了，我应该放他自由，不应该利用你来留住他，其实这些年，我和你爸爸虽然表面上看起来挺好的，但是实际上一直是同床异梦而已，你爸的身体，虽然留在了这里，可心，却一直没在。”
“早知道，我留下来的只是他的一具躯壳，当年，又何必执着用那种卑劣的手段，去挽留他。”
“芊芊，妈妈现在想开了，所以，也来劝你一句，不要太过执着倔强了，煜寒是很好，是很优秀，可我的女儿，又差到哪里去？你完全可以找一个更好的男人……咳咳咳，也许这世间，难以找到比煜寒更好的，但至少，可以找到一个更疼你更爱你的。”
欧阳芊已经停止了哭泣。
木木的盯着欧阳夫人看。
眼泪干巴巴的黏在脸上。
风吹起，卷起地上的灰尘和硝烟。
她的喉咙，干得可怕，每吸一口气进去，咽管就粗粝的疼。
“芊芊，妈妈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和阿凤，我走了以后，你们姐妹俩一定要团结，一定要相亲相爱，还有麟麟，你好好照顾好他，是我对不起他，代我跟孩子说一声对不起。”
“妈，这些话，我是不会帮你传达的，要说，你自己和他们说去。”
说着，欧阳芊麻木着一张脸，站起来。
刚刚还软弱无力的她，像是在瞬间，被赋予了某种超能力。
她一下子就把欧阳夫人背了起来。
虽然站起来的刹那，双腿有点抖动，可很快，她就找到了感觉，平衡住身体。
脚步坚定的一步一步朝着前面走去。
头顶，有子弹飞来飞去，欧阳芊咬紧牙关，既要躲避这些危险，又要保证母亲不从自己后背上滑落下去。
心脏早已麻木的凝固住。
她每走一步，就在心里为自己鼓气，告诉自己一定要坚持下去。
沿途，全是倒塌的房屋、断掉的树木、被砸成粉碎的水泥路，还有许多的血，尸体倒是少见，即使有也是度假村里的工作人员。
那些尊贵的皇室成员，想必都被安全护送离开了吧。
也只有她们娘俩，可笑的被遗漏在这里。
欧阳夫人趴在她的肩膀上，嘴巴干涸的张了张，已经没剩下几口气。
欧阳芊害怕母亲突然安静下来，就不停的没话找话。
“妈，你别睡，千万别睡。”
“你陪我说说话吧。”
“你还记得我生日在哪天吗？我生日的时候，你要送我什么？”
“对了，姐姐出去执行任务，到现在都还没有回来，你说过，等姐姐回来后，我们一起去度假的。”
“姐姐她，姐姐她……”
欧阳芊再次不争气的哭了出来。
泪水跟没有关紧的水龙头似的，很快淌了一脸。
“姐姐还没有回来呢，你怎么能不负责任的就走了。你刚才说，让我放弃煜寒，让我去找一个更疼我更爱我的男人，那你一定要好好的活着，这样我找男人的时候，你就能帮我参谋一下，还有姐姐，她还是单身，你不是说，要给姐姐相亲吗？”
欧阳芊感觉到母亲身体的僵硬。
原本挂在她脖子上的两只手，倏忽间，垂挂了下去。
传来欧阳夫人微弱的声音。
“对不起，妈妈不能陪你们姐妹俩了。对不起……”
欧阳芊的脚步，突然定住。
她僵硬的抬着下巴，直视向前方。
视线，变得一片模糊。
什么都看不到，眼前全是氤氲的光圈。
阳光笼罩着她。
她却感受到了彻骨的寒冷。
“帮我把话传达给欧阳灏，我走后，如果他想去找那个女人，那他就去吧，我管了他二十几年，他累，我也累，我不想再管了。”
欧阳芊心中充斥着巨大的悲恸。
她不敢回头去看。
害怕看到母亲的脸上洋溢着死亡的气息。
害怕看到母亲留在这人世间最后的笑颜。
喉咙艰涩的咽动了几下。
她发现自己再也走不动了。
膝盖抖的厉害，欧阳芊嘴巴一瘪，像个受了极大委屈的孩子似的，猛地放声大哭。
“哇。”
她哭的狼狈难看。
膝盖一下子瘫软，跌坐到了地上。背在后面的欧阳夫人，随之从背脊上倾斜了出来，扑通一声，直接仰躺在地上。
“妈，妈。”
欧阳芊叫她。
欧阳夫人没有回应，脸色呈现出一种异样的青灰色。她身体僵硬的绷直着，嘴巴微张，一双眼睛大大的瞪着，目视上方的天空。
欧阳芊彻底慌了。
伸手抚摸欧阳夫人的脸，轻轻拍打。
“妈，不要吓我，你说话，说话啊。”
欧阳夫人喘气。
但只有吐出去的气，没有吸进去的气。
瞳孔渐渐涣散。
似乎什么都看不见了。
“妈，你看着我，我是芊芊啊。”欧阳芊拼尽全力的喊着，想把欧阳夫人的魂儿给喊回来。
但不管她怎么叫唤，欧阳夫人的眼珠子始终没有再朝她看去。
“妈，妈！”
欧阳芊不停的搓她的脸和手。
可是，就算她的反应再怎么迟钝，也清晰感觉到了母亲的体温，正在渐渐变低。
直到——
欧阳夫人的睫毛，微不可见的轻颤了下。
彻底，不再动了。
欧阳芊正在哭嚎的嘴巴，一下子合了上去。
呆若木鸡的看向她。
“妈？”
颤抖的声线。
两滴泪珠，挂在眼眶旁边。
欧阳芊惊恐的伸出食指，探向欧阳夫人的鼻子底下。
下一秒。
欧阳芊猛地把手，收了回来。
下巴不停的抖动。
眼珠子瞪大。
脖子提高拉长，紊乱的气息，需要经历很长一段时间，才会从口中镀出。
她想开口说话。
但声带好像有了故障。
发出来的声音，就跟哑女似的，只会发出几个简单难听的音符。
“额……啊……啊……”
十根手指，颤抖的，停留在欧阳夫人的上方。
她想去触摸，但不敢。
脑子里，好像炸开了一般，全是雾蒙蒙的。
死亡，多么遥远的两个字。
现在，却这么清晰的发生在她最至亲的亲人身上。
就在她的眼前，眼皮子底下。
欧阳芊看着已经毫无声息的欧阳夫人，双手无措的在半空中抖动，嘴巴惶恐着一张一缩，整个人宛如筛糠般瑟瑟发抖。
“芊芊！”
突然，不远处传来男人欣喜若狂的呼喊声。
正是白宴。
盛煜寒告诉他，欧阳母女都在储藏室。
所以他就匆匆忙忙的飞奔了过来。
结果，等他跑到储藏室的时候，就看到储藏室已经被炸的稀巴烂，他顿时绝望了，正伤心不已时，却在距离储藏室不远的地方看到了欧阳芊。
“芊芊，你还活着。”
白宴很快跑了过来，猛地抓住欧阳芊的双臂，激动的抓紧，“吓死我了，我还以为——”
话还没有说完，白宴就愣住了。
因为，他看到了欧阳芊面如死灰的表情，凝结在脸上的泪珠，还有躺在她膝盖前面一动不动的欧阳夫人。
白宴看了看欧阳芊，又看了看欧阳夫人，神情一时间怔忪，不知道该说什么。
过了好几秒钟后，白宴伸出手，去探欧阳夫人的鼻息。
意料之中的答案。
白宴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把欧阳夫人的眼睛给合上。
抬眸，对欧阳芊柔声道。
“现在不是伤心的时候，这里太危险了，假如被邻国的人发现，他们是会赶尽杀绝的，走，我带你们离开这里。”
欧阳芊好像根本听不到白宴在说什么。
双眼直直的望着面前的母亲。
脸上没有半点生气。
眼神也是傻傻的，失去了所有的光彩。
“走，起来。”
白宴见她不回答，知道她这个时候肯定伤心欲绝，索性直接抓住欧阳芊的手臂，往外拖。
“不要碰我！”
欧阳芊的反应很激烈。
她猛地甩开白宴的手，双眸猩红，“放肆，我乃堂堂S国储君王妃，你是什么身份，也配来碰我！滚，都给我滚！你们都走的远远的，就让我一个人在这里自生自灭好了！”
欧阳芊此刻，理智全无。
看着死在自己面前的母亲，想着完全不顾自己死活的盛煜寒，心里溢出一丝悲凉。
又看着出现在自己眼前的白宴。
觉得好讽刺。
没想到，最后唯一想着回来救自己的人，居然是他。
欧阳芊弯腰低头，把欧阳夫人抱了起来，捧住她的脸，“妈，别人都不管我们，但我是不会丢下你的，我和你在一起。我……我……”
欧阳芊的手指剧烈的颤动着，要拖着欧阳夫人一起走。
“我们一起走，一起回家。”
白宴见欧阳芊这幅喃喃自语的样子，知道现在不管和她说什么，她都听不进去。
再次上前，强硬的抓住她的手腕。
皱眉，“你给我冷静点，如果不想我们两个都死在这里的话，就快点跟我走。”
“我说了别碰我！我是有夫之妇，男女有别不懂吗？万一被别人看到了怎么办？你给我滚，我不要你假慈悲，假好心——”
欧阳芊像癫狂了般，捂着心口说道，痛不欲生，完全沉浸在巨大的悲恸之中。
白宴听到这句话，心中无端的冒出一股怒火。
都这个时候了，她的心里还想着盛煜寒？
冷笑，嘴角一扯。
“有夫之妇？堂堂S国储君王妃？欧阳芊，你这个人怎么一点自知之明都没有？白煜寒早就不要你了，你是哪门子王妃啊，就像现在，也只有我，我白宴有点良心，想着回来救你，而你心里所想的那个男人，他早就带着苏籽离开这里了。”
白宴一口气都不带喘的说完这段话。
脸色发白。
阴鸷的盯着欧阳芊，“你还在这里等着他？下辈子，下下辈子，你都不会等到，因为他的心里没有你。”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
欧阳芊捂住耳朵。
崩溃的蹲了下去。
在储藏室的时候，她不停的进行自我催眠，盼着盛煜寒能来救自己。
但现在，一切都轰然倒塌。
盛煜寒早就走了，带着苏籽走了。
他根本没有想过，来带自己走。
欧阳芊蹲在地上，身体瑟瑟发抖。
白宴说完这些话，才惊觉自己似乎故意在给盛煜寒抹黑，毕竟，刚才是盛煜寒拜托自己过来的。
而他，车里载着一堆人，确实也脱不了身。
可这会儿，白宴已经顾不了太多。
欧阳芊因此记恨盛煜寒，他还求之不得呢，最好对盛煜寒彻底心灰意冷，然后转身投入自己的怀抱。
抱着这样的想法，白宴没有告诉欧阳芊实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