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吹,雪花飘。
除夕前日,白雪皑皑的阳城全都笼罩在喜庆的气氛之中。无论是高门朱户,还是贫苦寒家,人人都忙着筹备过年了。
贴门神、写春联,那还是明日的事情,但今天大家要忙的事儿也不少。大街小巷,处处可见行色匆匆却满脸喜色的人们,都是在为筹办年货做准备。有些性急的孩子,已经穿上了年节才穿的新衣,拿着大人给买的小风车、小灯笼,在街上嬉笑追逐,好不热闹。
城外的村庄里,也是到处洋溢着欢腾的笑声。村人们把养了一年的肥猪拖到村口集体屠宰,忙了一年了,过节还不吃口好的吗?大家围在一块热火朝天的聊起这一年来的辛酸和收成,在这样高兴的日子里,过去流的汗吃的苦仿佛也都有了回报。大家说一阵,叹一阵,在穷苦伙伴的诉说中寻找共鸣,也算是苦中作乐。
陆寒裹紧了身上的棉袍,从一群又一群乡民身边走过。有些人认出了他,跟他打招呼让他过来分猪肉,他也笑着婉拒了:“年货都办下了,谢谢大叔的好意。”
有人不知道他的来历,便向身边的人询问这秀气的小哥儿是哪里人。
“这是住在村东头的陆家小哥儿可怜着呢,听说家里本来也是当官的,谁知父母都殁了,不知怎的也没个长辈看顾。他就自个住在张老三原来那间小院里,天天读书,从不出来淘气的。”
淳朴的乡人对于读书人总有着莫名的尊敬,尤其在他们听说这小哥儿是村学里的苏老先生最看重的弟子,对陆寒就更有好感了。
村中的里正看着陆寒在雪地里远去的背影,心想看这哥儿的模样,说不得是个有大出息的。待会还是让人送一份猪肉到他院子里去吧
陆寒走近自己住的那间农舍,远远的就看见了那辆熟悉的马车。
“方掌柜又来了……应该是芳菲妹妹让他给我送年货来了吧?”
陆寒推开柴扉,屋里的人听到动静便走了出来,果然是方和方掌柜。
“陆少爷,您回来了?”
方和对陆寒的态度和那些乡人是截然不同的。陆少爷再贫苦,那也是官家子弟,还是秦小姐的未来夫婿。秦小姐如今是他正儿八经的东家,他怎么会尊卑不分?
陆寒朝方和点点头,笑道:“是呀,方掌柜来了一会儿了吧?”
“没有,我们才来不久……”两人边说边往屋里走。
陆寒正为方和说的“我们”愣了一下神,紧接着就看见了坐在屋里的芳菲。
“陆哥哥,有些日子没见了。”
芳菲站了起来,笑着朝陆寒走来。
她穿了一身棉衣,身上也披着大红裘皮披风,但陆寒仍是皱起了眉头:“妹妹,你就这么在屋里坐着,也不生个火盆,冻坏了怎么办?”
说罢,陆寒立刻把怀里的书往桌上一放,话也顾不上多说两句,马上就去生火。方和刚走过去说要帮忙,陆寒却已经把火盆生起来了。动作之利落迅速,连方和看了都暗暗赞叹。
陆寒真是个能屈能伸的人……芳菲站在一旁看他生火,心中不禁有些佩服。
古人说,富贵不能yin,贫贱不能移,可真正做到的有几人呢?身处逆境之中而能坚守本真的人,又有多少个?
而陆寒,从她认识他的第一天开始,他悠游淡定的姿态就从未改变。
“陆哥哥这会儿还出门?”芳菲来的时候,以为陆寒一定在家的。幸亏等了小半个时辰,他就回来了。
“嗯,去给老师家里送些东西,把前些日子妹妹托方掌柜带来的腊肉给老师送去了。”陆寒口中的老师,便是曾任翰林学士的村学先生苏老先生。
芳菲将她给陆寒带来的年货一包一包拿给他看。陆寒重孝在身,本来就要避讳年节中的亲戚走动,倒是省下了不少功夫和财物——更是有了冠冕堂皇的理由不去拜会他那个叔叔。
芳菲给他准备的都是些最基本的东西,比如供奉祖宗和亡父亡母的香烛、香炉、纸钱,屋里钉的桃符,门上贴的门神,还有年糕、生果、瓜子、花生等等吃食。
“这一屉饺子,是我早晨起来包的,待会你一下锅就能吃。”芳菲又取出一个食盒:“这十五个,是猪肉白菜馅料;这十五个,是鸡蛋韭菜馅;这三十个,是羊肉大葱馅。我记得以前咱们一起吃饺子的时候,你最爱吃羊肉饺子,就多做了些。如今天冷,饺子在屋里放着也不怕坏,这里应该够你吃两日的了。”
说到这里,芳菲轻叹一声,看了陆寒一眼:“明儿除夕,我被家里拘着也不能来陪陆哥哥过年守岁。只能替你做些吃食了,陆哥哥不要怪我。”
“我怎么会怪你?”陆寒接过那食盒,看着里头一个个雪白饱满的大饺子,心里满是感动。他没问芳菲怎么在这种日子还能抽的出空儿来见她,想必也费了许多周折才找到借口出来的吧?她身边连一个丫头都没带,也不知要多辛苦才能把这些跟着她的人甩开呢。
“妹妹就不必挂心了,我一个人能照顾得过来。”陆寒说:“妹妹要是家里不方便,也不要常常出门来看我了,免得……又有人要说三道四,连累妹妹不好过。”
芳菲笑了笑,又转身去拿出一个包裹:“陆哥哥放心,我办事,是不会落人口实的。你看看这袍子合不合身?”
她把包袱解开,拿出一身夹棉袍子。陆寒接过一看,从面料到做工都是上上之选:“这么好的衣裳,我在这村中穿了也是浪费,无异于衣锦夜行。”
“衣裳做了就是给人穿的,说什么浪费不浪费”芳菲嗔怪道:“陆哥哥难道是嫌弃我手艺不好?”
“这是妹妹做的?”陆寒惊喜不已,当下就脱下外衣试穿起来。无论是肩宽袖长,腰围身量,都是恰恰合适。
芳菲来了这儿多年,每日在闺中无事,早就学会了针黹功夫。“唔,看起来满合身。我早想着大过年的,你自己估计也不会去买新衣服,还是我给你做吧。放心,我都问过人了,这用的布料和针线的颜色全是孝中合用的,断断不会犯了色。”
不知是屋里生了火盆还是身上穿了棉袍的缘故,陆寒只觉得从骨子里冒出一阵又一阵的暖意,像是一团团暖软的棉絮,将他整个人紧紧地裹在里头。
他早料想着这会是他有生以来最难捱的除夕,也许他会躺在冷冰冰的床板上,听着周围无数人家的欢声笑语难以入眠吧?但芳菲的意外到来,是真真正正的雪中送炭,让陆寒怎能不情怀激荡呢……
“妹妹,我……”陆寒喉头一紧,一时说不出话来。
芳菲偏过头去,不敢正视陆寒眼中海样深情,嘴里说着:“对了,陆哥哥,我想跟你商量个事情。”
这些天来,关于自己该如何对待陆寒,芳菲想了很多,也想了很久。
尽管她的心中始终认为,只有相爱的情人才应该成亲,但她也不能全然无视这世界的宗法礼教。在世人眼中,她和陆寒既然已经定亲,没有一个说得过去的重大理由,是不应该解除婚约的——秦家想把陆寒的婚事给退了,本来在道义上就说不过去。所以秦家在芳菲坚持不退亲后也不敢说些什么,还得来跟她道歉。
芳菲当日使出险招,化解了秦家想要将她许配给湛煊的危机,却同时将自己和陆寒更加密切地捆绑在了一起——这是她“自杀”前就已经想到的,可是当时她并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如今,她是不可能主动退掉陆寒的婚事的,否则就是自打耳光。若是陆寒另觅淑女要退她的亲,芳菲倒是可以接受。但那天陆寒既然开口说了那句惊人的誓言,便证明他的心中已经将她视为终生的伴侣了。
她不能退亲,陆寒不会退亲。芳菲终于肯直面自己逃避了许多年的这个问题——她和陆寒,也许注定是要成亲的了。
如果自主选择生活方式,芳菲希望自己能够过独立的单身生活,静静地等待和自己所爱的人邂逅……
可是,她没有自主的权利。目前的她,甚至连脱离秦家独自过活的权利都没有。
作为这世间的女子,必须要依附家族或者丈夫生存,她便只能在命运给予她有限的选项中作出选择。
想通了此处,芳菲对陆寒的态度,便与从前迥然不同了。
如无意外,他将会是自己未来的丈夫,是陪伴自己度过下半生的“伙伴”。
那么,从今以后,她会全力以赴地帮助他达成他所期望的所有目标,将他这株稚嫩的小苗,栽培成可以终生荫庇她的参天大树……
为了使自己能够过上相对自由的生活,芳菲作出了如此决定。
至于爱情……没有爱情,也许也可以过得很好吧?毕竟在这世上的夫妻,又有几人是能够彼此相爱的呢……
陆寒问道:“芳菲妹妹,你要和我商量什么?”
芳菲收拾心情,说道:“是关于一家茶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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