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日,孙元起精神稍微好些,旅途的疲倦也尽去了,开始着手准备学校的筹备事宜。以前从没有做过这种事,现在经手,才知道千头万绪。
成立新学校,一般总得有个“××学校筹备委员会”,然后每人各管一摊,什么筹款募捐啊、征地拆迁啊、规划建房啊、招聘师资啊、草拟章程啊……然后,学校才能起来。
可现在,自己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准备。大话已经放出去了,报考者热情也有了。可学校呢?连影儿都没有。说是筹备,可除了自己,还有身上的八万多美金、一万两银票,啥也没有。
算了!事情一样一样来。
先说筹款募捐。钱,自己身上还是有一些的,这一条可以先跳过去。
再说征地拆迁。对,先确定校址!这是关键。
说做就做。招呼老赵找辆马车,带上韩蘧、陈骥德,当作是学生代表。学生们一听说要挑选校址,呼啦啦一大班人都要去。孙元起劝阻了几遍都不听,只好再带上周宗武、刘斌、潘咸。赵景行、赵景范也想去,被老赵一人一巴掌给扇回去了。孙元起想了想,又带上了佟景圣。
学生多了,还得再带上那个义和拳的头目及其手下几个得力干将,作为威慑力量。加上老赵,一行十几人,由德胜门出了城。后世北京的高校,都在海淀区,也就是现在北京城的西北角。马车就顺着路,往西北行去。
最先到的积水潭,是后世北师大的所在,除了乱葬岗,就是一片芦苇荡。孙元起摇摇头:不行,离北京城太近。一方面,发展空间不够;另一方面,北京城有个大大小小的事儿,学校肯定受波及,前世的惨痛经历还少么?不如趁早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再到黄庄,人民大学的所在,现在也是靠着芦苇荡,离京城也不远。不行。
蓝旗营,北大、清华所在地,那都是皇家园林,更不会容许自己盖大学的。也不行。
那再往西北,是颐和园、圆明园。绕过这两个园子,就看见一片山峦起伏。那是燕山的余脉,此时正值初夏,山峰上青翠欲滴。时已是中午,走了已经四五十里地,加上太阳暴晒,大家都有些疲倦。看到这山,顿时精神一振。等快到山脚下的时候,有一条亮晶晶的小河。清爽的凉风从山间漏出,大家都叫了声“好”!
大家在河边找了处荫凉地,休息、吃干粮。准备吃完饭再休息会儿,然后两两一组,朝四周走走,看看究竟如何。
孙元起把干粮分给了赶车的师傅,问道:“这个地方,你以前来过么?”
师傅拿了干粮,连忙道谢,然后说:“这个地方,以前也来过。因为这个地方靠近崇祯陵,稍远些还有香山、卧佛寺。不过没在这儿停过,因为这块儿没什么人家。”
“对了,北京郊区这地价怎么样?”孙元起来大清以后没接触过三农问题,对这个没谱儿。
“那也分三六九等。好的河田,二三十两一亩也是有的。普通一点的良田,从二、三两到十几两,没个准儿。至于那些癞地,一亩也就几百文、几钱银子。”中国人,没有不关心地价的,无论哪个朝代。所以车夫是如数家珍。
孙元起指着面前的山地:“这片地,你看值多少钱一亩?”
“这个?一顷地要能卖十两银子,地主就应该偷着笑了。”车夫很惊讶,“这地能干啥?不能耕、不能种的。”
老赵也走了过来,手里捏着一把土:“孙先生,这地可不好!里面尽是沙子、碎石块,种草都不肯长。放俺们山东,这地,给人都没人要。”
孙元起心想:这就好!这就好!
吃了饭,大家休息好了,三三两两地往四周转悠。孙元起带着佟景圣、老赵坐着马车,绕着这片丘陵转了半圈,越转越满意。当下,孙元起轻声嘱咐老赵,回去让老郑出面,问问这片地的地主是谁,然后把地给买下来。
回到城里,孙元起心中略定:看来这地皮花不了多少钱,现在关键就是寻找合适的建筑设计事务所负责设计和建设了。不过这也不急,毕竟地还没有买下来。
次日早上,老郑出门打听消息去了。孙元起自己则准备好礼物,前往拜访美国公使康格先生。
美国公使馆似乎在去年的事件中没有遭受破坏,至少从外面看不出有什么变化。门口的卫兵已经换了一茬,都不再认得孙元起,只好依照规矩,请求拜见。还好,流利的英语和扬克·约翰逊的名字还是起到不小的作用,孙元起很快见到了康格先生。
在经过一场大的事变,康格先生已经略显老态,不过见到孙元起依然非常高兴:“哎呀,哎呀,这不是扬克先生么?今天有空来看我啦?”
“是的,康格先生。你最近好么?”孙元起递上礼物。
“谢谢你的礼物,扬克。”双方在客厅坐定,然后康格先生继续说:“扬克,你现在可是鼎鼎有名了。嗯,或许我应该称呼你为‘最杰出的青年科学家、耶鲁大学、MIT教授扬克·约翰逊博士’,哈哈……”
“随你的便吧。”孙元起对于玩笑,也毫不客气。
康格先生用低沉的语调:“对了,对于去年发生的事情,我表示遗憾。我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那样,一如你所说的。”
“我相信,康格先生您已经做到您所能做的最好了。对此,我非常感谢!”孙元起一鞠躬。
“好吧!好吧!我们都不提这些不愉快的过去了。幸好我们还有美好的未来。”康格先生端起一盏咖啡,黑人嬷嬷端上的。
黑人嬷嬷笑着说:“小伙子,我还记得你,记得你喜欢喝卡布奇诺。”
“谢谢!”孙元起微微起身,接过咖啡。
等黑人嬷嬷退下后,孙元起才说明此次来意:“康格先生,我这次从美国回来,主要是想建一所学校。”
“这是一个非常棒的主意!”康格先生点点头,“不愧是耶鲁大学的学生,要知道,耶鲁的学子创办了美国最多的学校。现在,目标转向了中国。”
“如果这是夸奖的话,那允许我说一声‘谢谢’。”孙元起哈哈一笑,然后很诚恳地说:“所以,我希望康格先生能推荐一所信誉良好的建筑设计事务所。”
康格先生顾左右而言他:“我推荐啊?呵呵,或许你应该问你的校友更合适,毕竟他才是专业人员。”
“谁?”孙元起心想:我认识的耶鲁校友,那是个位数。
“JemeTienYow。”
“什么什么?”孙元起没听懂这几个单词,这几个读音怪怪的,感觉像是粤语,“詹天佑?”
康格先生点点头:“应该就是他。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他是1881年毕业于耶鲁大学雪菲尔德工学院土木工程系铁路工程专业,并获得哲学学士学位。”
哈啊?詹大牛同志是我的“校友”?孙元起心中一阵激动。
从康格先生处得知,此时詹天佑已经应盛宣怀和铁路总公司聘约南下,主持恢复萍醴铁路工程。孙元起回家后,开始给詹天佑写信,一者作为校友、后辈,主动联系一下感情;二者,就是希望他能推荐一个专业的建筑设计公司。
这样,征地拆迁、规划建房两件事就可以暂时放下,等待回音即可。下一步,主要是招聘师资、草拟章程了。学校的章程好办,把自己前不久写的《学校学制初拟》改改就成。关键是师资,现在可就自己一个光杆司令。
丁韪良!这位老先生不错,关系也不错,就是人家年高位重,已经是清政府的二品大员,恐怕自己这座小庙容不得这尊大佛。
那其他的呢?
这几天,孙元起就天天在愁这个问题。
这一日,孙元起给学生授完课,正在院中修改学校章程,就听门房禀告:“有位老爷来访,说是您的校友。”
校友?难道詹天佑詹大牛来我们家串门啦?快快有请!不,我应该亲自迎接。
到门口,却见一位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穿着长袍,一脸书卷气。孙元起心里嘀咕:难道詹大牛就长这模样?不对吧?口中却说:“不知是哪位学长光临寒舍,快屋里请!”
“你是孙百熙学弟吧?当真是年少有为!敝人唐国安,字介臣,是同治十二年(1873)被曾文正公选送的第二批留美幼童官费生,后来入耶鲁大学法律系。”那人边说,边与孙元起鞠躬见礼。
孙元起只好依样见礼:“果然是前辈学长!快屋里请。”
等坐定后,唐国安说明由来:“以前,便知道耶鲁大学出个了不起的华人校友,很有些好奇。前段日子,读《字林西报》,才知道原来是学弟你。年纪轻轻,就是博士,还是耶鲁和MIT的教授,端的是少年英才!近日,拜访美国公使,知道了学弟的地址,故冒昧来访。失敬之处,尚请海涵!”
孙元起这才知道缘由:“学长客气!大驾光临,实使蓬荜生辉。”
唐国安听了孙元起的话,似乎回想起往日时光:“其实,敝人当不得‘学长’这一称呼。唉——,当年在曾文正公、李合肥中堂的鼎力支持下,朝廷先后派出四批共120名学生赴美国留学,我是第三批。这120人中,共有50多名幼童进入美国的大学学习,其中22名进入耶鲁大学,8名进入麻省理工学院,3名进入哥伦比亚大学,1名进入哈佛大学。”
这个数字,听得孙元起悚然动容,从中可以想见留美幼童学习的刻苦。
“当然,我们都不及学弟你。你不仅是耶鲁的博士,还是耶鲁和MIT的教授。”唐国安似乎有些伤感,“进入耶鲁的,总共是詹天佑、欧阳庚、容揆、黄开甲、梁敦彦、张康仁、钟文耀、蔡绍基、谭耀勋、李恩富、容星桥、曾溥、陈佩瑚、刘家照、陈巨溶、陆永泉、祁祖彝、卢祖华、徐振鹏、钟俊成、钱文魁,还有我。我们多数都是攻读工程及法律。学工程的,有詹天佑、欧阳庚、容揆;学法律的,有张康仁、梁敦彦、蔡绍基。我也是学法律的。光绪七年(1881),原定十五年的幼童留美计划中途夭折,全部学生被召回国。当时,耶鲁大学的22位留学生中,只有詹天佑和欧阳庚二人顺利完成学业。容揆和谭耀勋抗拒召回,留在美国完成耶鲁大学学业。李恩富和陆永泉则是被召回后,重新回到美国,也读完了耶鲁。张康仁回国后也回到美国,不过后来是进哥伦比亚大学的。而我却是刚入耶鲁大学不久。”
听到这里,孙元起也有些黯然神伤。
“所以说,要说学长、师兄,只有这六人当的。”年已四十的唐国安说到这里,也是一脸欷歔,“即便如此,谭耀勋光绪九年(1883)毕业后,在纽约中国领事馆就职,当年秋天,便因肺病客死他乡了。”
孙元起陪在一旁,已经不知道怎么说好了。
唐国安强颜一笑:“呵呵,今天见到学弟,想起以前的那些事儿,唠唠叨叨地说了那么多,倒让学弟笑话了。不过,全大清,耶鲁的校友也就我们十几个人,再加上学弟你。以后有什么事,校友间也可以多照应一下。”
说到照应,孙元起想起自己那所学校缺乏师资的事儿,便试探着问:“学长,你现在何处高就?”
唐国安笑了:“高就?可说不上。在外务部任司员而已,兼任职京奉铁路。我们这些人,多半是在铁路上混碗饭吃。”
孙元起又说:“我这次回国,是因为和耶鲁、MIT合作办了两个实验室,需要一批教师和研究人员,不知学长能否推荐几位人选?”
唐国安点点头:“这件事我记下了。不过呢,你也别太指望我们这些老家伙,毕竟我们在大学里面没呆多久,便是詹天佑、欧阳庚两位仁兄,也不过三年而已。况且,我们都从学校出来已经二十年了,谁还有本事、有心思进实验室?”
孙元起一想,也是。估计师资的问题,还要继续困扰自己!但唐国安答应出任学校筹备委员会委员,并会写信给其他同学,希望他们也能“加入”学校筹备委员会。
次日,孙元起去拜访丁韪良老先生的时候,又忽悠了这位老先生出任学校筹备委员会副主任一职。就这样,筹备委员会才马马虎虎算有三个人,干事的,只有自己。
到了七月一日,才有好消息。老郑找到了那块地的地主了!
在孙元起的印象中,地主都是脑满肠肥的,每日里架各个鸟笼,满大街地调戏人家大姑娘小媳妇;要不就是每天躺在富丽堂皇的屋里,一边搂着十几房小妾,一边虐待长工玩的主儿。等孙元起见了这个地主,惊讶得目瞪口呆:地主爷是不是混得惨了点?
瞧他面黄肌瘦的,浑身都没二两肉,衣服也是漏肉装,好听点的说法叫鹑衣百结,不好听的那叫破烂流丢。这副打扮丢在街上,说他是乞丐流民都有人信。
孙元起疑惑地问:“您是那块地的地主?”
那人见了孙元起,抖抖索索地从怀里掏出地契,答道:“回……回爷的话,是……是的,这……这是地契。”
孙元起问出了自己的疑问:“那你怎么如此落魄?”
“嗨!那真是孩子没娘——说来话长。咱是旗人,祖上也阔过。当年从龙入关的时候,在京郊圈下了上万顷的地。后来,家族越来越大,良田就一块一块地分;开支也越来越大,良田就一块一块地卖。来来回回,就剩这块兔子都不拉屎的河滩地了。要不这块地也剩不下,实在是没人要,才留到今天!”那人见孙元起一脸和气,说话倒不磕巴了,“自从光绪年以后,旗人的份子钱一天不如一天。这还算好的,至少还有啊。去年,光绪爷和西太后跑了,连那么点的份子钱也停了。可一大家人都张嘴要吃饭哪,只好当衣服、当家什、当宅子,换口吃的。这地契也想当的,当铺里都不收。要是再过几天,一家老小就活活饿死啦……”
说到最后,直欲嚎啕大哭。孙元起看他是个实诚人,也不欺他:“那块地,你想卖个什么价?”
“爷,咱知道贵府上是孙寿州中堂。中堂大人是个好人,他家人咱信得过。你开个价,我就卖。”那人也不含糊。
孙元起反而不好说了:“您是卖家,怎么您也得开个价吧?”
“这么着,那块地确是不太好。先前,当铺里也说,那块地尽是石头块,白送都没人要。爷你要是想买,随便给个几两、十几两银子就成。”那人一咬牙,报出个数。
“啊?”这个价位让孙元起大吃一惊:这也太少了吧?
那人看孙元起一脸吃惊的模样,顿时涕泪俱下,“噗通”跪下了:“爷,这就是咱最后的家当了,请爷随便赏几两银子,让咱全家做个饱死鬼,到了阴曹地府,也感谢您的大恩大德!”
“赶紧起来,赶紧起来。”孙元起连忙把他扶起来,“那你把地契给我看看。”
那人擦擦眼泪,把手中的地契递给孙元起。有些毛糙的纸上,大致画了四面的边界,最后有句话,孙元起看清了:“计山田二千五百七十一日五亩半。”
“二千五百七十一日?”孙元起仔细看了半天,确认那确实是个“日”字,便有些疑惑地问:“日是什么意思?”
“……”老郑闻言一愣。
孙元起以为他没听明白,指着地契上面的文字说:“就是这个字!”
“哦,一日六亩。”那人立马解释道。
清代还有这个计量单位?真奇怪。孙元起想了想:“这样吧,这块地毕竟是你家祖上传下来的,如果贱卖了,不仅你,作为买家,我也不好看。况且,你们一大家子都靠着这吃饭,我也不能看着你们把地卖给我了,以后挨饿。如果你要想卖,我给你一日地一两银子,零头都折合成整的,拢共两千六百两。你看行不行?”
“两……两千六百两……银子?”那人嘴张得能塞紧拳头。
“你看行么?”孙元起又问了一遍。
“行!太行了!谢谢爷!我们全家一辈子不忘爷的大恩大德……”说着,那人眼泪又下来了。
一直站在旁边的老郑开腔了:“如果行的话,那你把你本家找几个来,做个见证,把手续给办了吧!以防夜长梦多。”
那人跟兔子似的,窜出门找人去了,一会儿,就连拖带拽地扯进来几个瑟瑟索索的人来。孙元起随便找了个邻居,双方签了绝卖的合约,按了手印,再吃顿饭,那一万五千亩的办校土地就到了孙元起的名下。
这样,终于卖出了建校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