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sè如墨,天边冷月似钩,洹水河静静流淌,偶有涡流在暗夜中发出呜咽之声。
在距离洹水南岸一百余丈外的野草丛中,六双闪闪发亮的眼睛jǐng惕地注视着对岸的动静。
狄烈虽然决心要狠狠地收拾这伙金兵一顿,但却并不意味着要跟敌人硬拼。避实击虚、声东击西、扬长避短、暗夜出击。永远都是行军作战,尤其是特种作战的不二法门。
暗夜猎杀,狄烈是jīng于此道的专家;杨折冲是这个时代最jīng锐的兵种:哨探,相当于后世的侦察兵。在技术方面比起经过后世严格训练的狄烈而言,或许还有些粗糙,但在经验方面,却是一点不差——最起码,他手头的人命,就不比狄烈少。所以,这次夜袭,他是强烈要求参加。
杨折冲是西军出身,以前是属于鄜延路经略使小种相公种师中麾下,主要面对的对手是西夏人。在北宋王朝百余年所面临的三个强劲对手中,西夏算是比较弱的。在宋夏百余年的战争中,前期宋朝败少胜少,后期互有胜负,总体上,宋朝基本能压制得住西夏。而面对辽人,宋朝从头到尾吃败仗。而对上金人……结果不用说了,两年灭国,还有比这更糟糕的吗?
做为大宋最后一支jīng锐——西军,一直战斗在宋王朝国境第一线上,先后与夏、辽、金等国进行过惨烈的战事。祖孙四代一直在西军服役的杨折冲,今年不过二十六岁,军龄却已有十年,全程参与过夏、辽、金等国的战事。
在对上西夏哨骑时,杨折冲勇于出击,颇有斩获。迪功郎的军阶,就是在那时获得的。但对上辽兵的远拦子时,却倍感吃力,需要付出沉重代价,才会有所收获。宋辽白沟河之战,面对如rì薄西山的辽军,兵力占优势的宋军竟一败涂地,伤亡惨重。这是宋王朝,更是西军将士最惨痛的记忆。
而当无数像杨折冲一样的西军将士,对上那从白山黑水、莽莽丛林中崛起的蛮荒民族之时,在那踏破一地残雪,如恶魔般呼啸而来的凶骑面前,竟几无还手之力。
恐金症!在两宋之交的那段腥风血雨的岁月,不仅是庙堂之上的君王与大臣才罹患,宋国的普通百姓、工商士子乃至军队,都普遍传染了这种可怕症状。
曾经是金军战俘的杨折冲,也不可避免地对那些粗野肮脏,却战力强横的金兵怀着深深的恐惧。而这种畏惧,在短短数天之内,被这个奇迹般出现的男子,以摧枯拉朽的破敌之势,撕纸裂帛般轻易歼杀敌手的震憾之姿,击碎于无形。
看着那一个个骄横不可一世,无论是骑shè还是近战,都是那般强横凶悍的大金最jīng锐的勇士,在远得肉眼看不清的距离上,如纸片般撕裂得粉碎,像玩儿一般轻松。
杨折冲恍惚如梦之余,畏敌之心尽去,熊熊的斗志与战意,又重燃心中。
其实这就是常胜军与常败军之间的区别:一支总是胜利的军队与一支老打败仗的军队相比,就算他们的武器装备相同,战力上却是要相差好几个档次的。最重要的是,士兵的士气、对战斗的渴望以及对胜利的信心,有着天壤之别。
在狄烈这个出手不落空,以极小代价击败看上去几乎不可战胜的敌人、单枪匹马却敌数百里的奇迹创造者影响下,杨折冲的信心也不自觉地膨胀起来。换在数天之前,若有人提出以区区数人之力去挑一支有几千金兵驻扎的大营,杨折冲什么话也不说,直接打破对方的头。但现在……天哪!他竟干起了这样的事。
狄烈给杨折冲的主要任务是看护好叶蝶儿,像这样暗夜踹营的活,自己一个人干就好。这倒不是他自大,而是觉得杨折冲不一定能很好地配合自己,那样反倒不如一个人作战来得顺手。
不过叶蝶儿坚决拒绝待在后方安全地方等待消息,她一定要亲自到金营里去,弄清楚她姐姐的生死情况。想到那些女子的悲惨处境与脆弱的生存环境,狄烈也感觉到这事不能拖久,越早弄清叶蝶儿姐姐的生死越好。
叶蝶儿既然去了,杨折冲当然也就如愿以偿了。
洹水的北岸,可见有不少金兵哨骑手执火把,来回驰骋巡视,蹄声得得,敲碎了暗夜的静谧。
杨折冲举着有着夜视功能的瞄准镜,边观测边喃喃道:“那些明火执仗,招摇奔驰的明哨大约有三十余人。在距河岸半里之外,那片土岗松林里,埋伏着一、二、三……八、九……十九、二十,大概有二十名手执强弓的暗哨。在河滩的土坡后那块洼地里,也埋藏着不少于此数的弓弩手。嘿嘿,真是狡猾的金人啊,为俺们几个摆出恁大的阵仗。却不料俺手中的宝镜神器,将他们的虚实看得一清二楚。这些家伙犹懵然不知,还象傻鸟一样呆着,一心等俺们自投罗网呢!”
狄烈探手取回瞄准镜:“好了,虚实看清了,准备过河。”
真要行动了?杨折冲心腔猛烈收缩一下,小心翼翼问道:“俺们,真的要……自投罗网?”
狄烈冷睨他一眼:“金人撒网为的是捕鱼,咱们就是朝网眼里钻的鱼。只不过,不是他们想像中的大鲤鱼,而是鲨鱼!现在就看他们设的网够不够结实,能不能网住咱们这几条大鲨鱼!”
鲨鱼?在黄土高坡生长的杨折冲,完全想像不出鲨鱼是什么样。能比黄河鲤鱼大么?
狄烈完全没有在意,他顺口说出的这种动物,正在挑战这位同伴可怜的想像力。自顾从背上解下密密匝匝,像汽车轮胎一样沉重与庞大的绳圈。组成绳圈的这些绳索是用树皮撕成条状,然后揉搓成细长坚韧的纤维丝状物,然后象编发辫一样编织而成的,长度达一百二十多米,用来横渡这条百米宽的河面足够了。
叶蝶儿默默无言地与狄烈将绳索一圈圈展开,在清冷的月sè下,她晶莹的面庞,如玉辉映,有一种凄婉的美。
白天编织绳索时,叶蝶儿是出了大力的,她纤美细白的指掌,也因此被割伤了好几道口子,粘稠的树汁浸渍手掌,留下了难闻的怪味与一时半会洗不净的杂sè。而她始终没有半句抱怨,就这样默默地做着,有几次狄烈叫她停下歇息,她都没理会。
狄烈心里明白,叶蝶儿是用这种反复单调的工作来麻痹自己,从而暂时忘却内心的恐惧,从心理学上说,这也不失为一种应对心里危机的办法。
现在,就要到见真章的时候了,老天能垂怜这位柔弱却不失坚强的女孩吗?
“要不要再吃一点干粮?”即将出发前,叶蝶儿无意识地问了一句。
狄烈笑着摇头。有些人在紧张时需要吃东西来缓解压力,他当然不是这类人。而且叶蝶儿在从枉人山出发前煎的炊饼,刚出锅时味道还不错,但放了两天之后,又经雨水浸泡,早就不是那个味了。
“我到对面去吃,听说那些野蛮人做菜不行,但烧烤还不错。”狄烈向二人宽慰地笑笑,挥挥手,然后抓着一端绳头,像蛇一样肢体着地,匍匐前行,身影渐渐没入浓浓的夜雾中……